隋煬帝有個寵臣,複姓宇文,單名述,拍馬與中傷,皆是一流高手。多年前宇文述與右驍衛大將軍李渾結下私怨,一心想叫李渾不得好死,隻愁找不著借口。看見煬帝痛打安伽陁的那場好戲,撚須一笑,計上心來,對隋煬帝道:安伽陁真是個蠢材!天下姓李的多的去了,哪能個個與圖懺相符?陛下須有所取舍,方能易如按圖索驥,叫那賊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怎麽取舍?你有了主意?”隋煬帝問。
“陛下沒忘記當年先帝為什麽遷都的吧?”
宇文述所謂的“當年”,指開皇三年;所謂的“先帝”,指隋文帝。那一年,隋文帝因夢見洪水淹沒長安而遷都大興。
“記得又怎樣?不記得又怎樣?”隋煬帝當然並不曾忘記那年的遷都之舉,隻是一時沒能琢磨出遷都與圖懺之間的關係,遂故作如此不著邊際的大言。
“臣以為先帝洪水之夢,正是圖懺的注腳。懺見姓,夢示名。”說到這兒,宇文述把話頓住,瞟一眼隋煬帝。但凡寵臣,都具備這種察言觀色的本能。
“嗯,不錯。言之成理。說下去。”
“將作監李敏,乳名洪兒,姓符懺語,名與夢合。其叔、右驍衛大將軍名渾,也與洪水脫不了幹係。依臣之見,……”
“什麽幹係?”隋煬帝打斷宇文述的話。
“洪水滔滔,夾泥沙而俱下。既夾泥沙,焉能不渾?”
“好!說得好!”隋煬帝擊掌大笑,點頭稱是。
於是,宇文述奉旨,誣李渾、李敏謀反,殺渾、敏及其宗族三十二人。隋煬帝自以為是贏家,從此高枕無憂。宇文述得以解卻心頭之恨,當然也自以為是贏家。其實,真正的贏家,並非煬帝與宇文述,而是李淵。至少,李淵自己是這麽想。
所謂洪水,就是大水。《管子》曰:“淵者,龍魚之居。”龍魚藏身之所,能不是大水麽?所以,圖懺與夢,加起來分明指的是我李淵嘛!聽到李渾、李敏的死訊,李淵如此這般暗自慶幸了一番。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果不其然,李渾死後,接替李渾出任右驍衛大將軍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淵。
李淵擢升右驍衛大將軍不久,便獲太原留守之命。上任伊始,地方官員循例造訪。大都走個過場,寒暄既畢,旋即告辭。晉陽令劉文靜,卻不落這俗套。李淵喚侍女上茶,劉文靜竟然裝傻,好像不懂這意思就是逐客。居然端起茶杯,接連喝他幾口,然後道:“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是貴人。劉某今日得見貴人,幸甚!幸甚!”
李淵聽了,心中一驚。怎麽?難道這劉文靜之見,與我不謀而合?略一遲疑,揮手叫貼身侍女退下,然後故作懵懂之狀,支吾其詞道:“什麽大難?什麽不死?我怎麽一點兒也聽不懂?”
真糊塗嗎?真糊塗支開侍女幹什麽?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劉文靜暗自竊笑。李淵既然已經明白,何不幹脆捅穿?這麽一思量,於是就明白說道:“劉某不善委婉,休怪劉某直言。唐公姓見圖懺,名應先帝之夢。宇文述是個蠢才,皇上是個呆鳥,這才令唐公躲過一劫,難道不是麽?”
“嘿嘿!這話可千萬說不得!你劉文靜不要性命,我李淵還不想死。”
“有什麽好怕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嘛!是真命天子,誰殺得了?不是真命天子,難道還不是如李渾、李敏一般,早已化作刀下冤魂了?”
劉文靜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李淵應當如何對付?把劉文靜抓起來,送交皇上,以表明自己的忠心?李淵沒那麽傻。隋煬帝既然可以因為聽信宇文述對圖懺的解說而殺李渾與李敏,難道就不會因為聽信劉文靜對圖懺的解說而殺我李淵?把劉文靜殺掉滅口?這辦法可行。但犯得上麽?劉文靜顯然並無陷害我李淵之意。倘若有,還來同我說這些話?劉文靜的目的其實很明顯,不過是想慫恿我李淵起兵造反。事成,我李淵貴為皇帝,他劉文靜少不得貴極人臣。這就是他劉文靜的動機。李淵這麽一思量,這兩條對策,自然就都不在李淵考慮之列了。那麽,積極相應劉文靜的慫恿如何?李淵也沒那麽冒進。勝算是多少?起兵應當采取什麽樣的方略?萬一不成,如楊玄感那樣身敗名裂、三族見誅。值麽?李淵心中琢磨的,是這些問題。其實,起兵造反的想法他李淵早就有過,不完全是因為相信那圖懺,也因為當時的混亂局勢予人的誘惑實在難以抵製。之所以不曾采取行動,主要是因為手下缺少勝任的輔佐之人。長子建成,過於忠厚,守成有餘,爭天下不足。次子世民固然勇謀兼備,畢竟太年輕,不夠成熟。再說,成大事也不能全靠自家人,外人擁戴我李淵麽?李淵沒有十足的把握。
看見李淵沉默不語,劉文靜明白他的話正中李淵的心思,於是進而說道:“太原精兵三萬,盡在唐公控製之下。劉某在晉陽之日久,與本地豪強深相結交,唐公一旦舉義,劉某立可糾集大戶莊客不下十萬,供唐公驅使。如今朝廷重兵在東都與李密相持不下,關中空虛。唐公乘虛直搗長安,暫立留守長安的代王侑為天子,遙尊遠在江都的皇上為太上皇,效仿當年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故計,何愁大事不濟?”
這一席話令李淵對劉文靜刮目相看。簡直就是當年諸葛亮隆中對劉玄德的現代版嚒!有這麽一個人物相輔佐,何愁大事不濟?
“說得好!”李淵頓時精神大振,站起身,走到劉文靜席前,拍拍劉文靜的肩膀,笑道:“不過,時機還沒成熟,細節也還有待研究。”
劉文靜點頭稱是,不曾爭辯。雖然他並不讚同李淵這意見,但他明白:畢竟李淵是主角,他劉文靜隻是配角。主角說還不到時候,配角就隻能等待。從此以後,劉文靜就成了李淵的心腹,經常密談至夜深。談些什麽?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二人共享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這才是劉文靜下獄,令李淵不堪憂慮的真實原因。
“先別管什麽圖懺,把人劫出來再作道理。”李淵這麽吩咐李世民。
當日夜晚,段誌玄把劉文靜劫出監獄,護送至玄武觀向李世民複命。李世民與劉文靜早就見過麵,隻是以前不曾單獨談話。這一晚,二人深談達旦。李世民回到府中之後,在日記寫下如上所述之印象。
“你怎麽來了?”李淵將劉文靜讓到書房,指使侍女回避過後,不勝驚訝地問。
“已經暴露,何必再藏?”劉文靜說,語調之中,並無絲毫驚慌。
“誰把你賣了?”
“我說的不是我。”
“什麽意思?”
“你的事兒已經暴露。”
“我的事兒?我有什麽事兒?”
“王威寫了一封密奏,告發你淫亂行宮。”
“這不是胡說八道麽!”
“恐怕你有口難辨。”
“此話怎講?”
“王威在晉陽行宮裏安排了自己的線人,對裴寂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裴寂五日前從行宮帶走了兩名宮女,對吧?如今安在?在唐公府上,不錯吧?”
李淵沉默片刻,終於默認了,問道:“這消息你從哪兒聽來?”
“替王威送密奏的,碰巧是段誌玄的手下。”
怎麽又是段誌玄?李淵有些不敢置信。不過,他無心思細想,慌忙問道:“那密奏呢?你帶來了?”
“別緊張。”劉文靜笑了一笑,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二公子已經把它給燒了。”
“那就好!那就好!”
“好雖好,不過也隻是為唐公贏得點兒時間。這事兒外麵已有風聲,早晚瞞不住。”
劉文靜對李淵說的這些話,其實隻有“外麵已有風聲”這一句不假。至於其他,都是李世民、劉文靜、裴寂三人商量之後,用來哄騙李淵進入其“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策而編造的假話。風聲之所以走漏,當然也並非事出偶然,乃是李世民按照劉文靜的主意,吩咐段誌玄故意放出去的。“唐公精明,一味弄虛作假,恐有閃失。惟真真假假、真假摻半,才能萬無一失。”三人商量之時,劉文靜提出這樣的看法。事後證明,劉文靜的確是不愧“老謀深算”四字。李淵果然並不輕易上當,隻是在探明宮女事件確已暴露之後,方才決意起兵。
不過,不愧“老謀深算”四字,並非劉文靜之福,恰是劉文靜之禍。為人主的,大都可以容忍勇力出己之上的臣下,卻大都不能容忍智力出己之上的臣下。李淵以容忍著稱,登基之後隻殺過一個功臣,而這見殺的功臣不是別人,正是不愧“老謀深算”四字的劉文靜。當然,劉文靜之所以見殺,也與其好爭風、強出頭的性格脫不了幹係。那一日,李世民的意思,原本是打算叫裴寂去見李淵,劉文靜卻堅執不可,道:“宮女既是裴寂進獻的,還叫裴寂去說,能不尷尬麽?”李世民心知劉文靜的意思無非是要搶這勸進的頭功,嘴上不便說破,於是轉身問裴寂:“裴爺的意思呢?”裴寂是老子的信徒,深諳“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之道,順水推舟道:“還是文靜考慮得周全。”這麽輕描淡寫一句話,既為劉文靜日後見殺種下禍根,也為自己日後保全首領打下基礎。嘿嘿!高!劉文靜一向小覷裴寂,以為裴寂運籌帷幄的本事出己之下,其實,自己早在裴寂的牢籠之中而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