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柞裏子:玄武門之變(15)

(2007-10-20 16:35:32) 下一個

7

 

      杜如晦是杜淹的侄子,杜淹是杜如晦的叔父。不過,房玄齡的推薦杜如晦與杜淹,卻與兩人的叔侄關係了無瓜葛。不僅了無瓜葛,而且推薦的目的也截然不同。怎麽個不同法?那還得先從兩人如何投在李淵旗下說起。

      房玄齡的投奔李世民,大有走投無路的意思。所以,一旦見信於李世民,房玄齡感激涕零,雖然年紀足夠做李世民他爹,卻始終視李世民如自己的再生父母,不敢有半點違拗。

      杜如晦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他的進入李氏王朝,套用一句時下的話來說,是統戰的結果。李淵拿下長安之後,立即著手辦了三件事。第一件,是立留守長安的代王為傀儡天子。這主意是劉文靜最早提出來的,後來房玄齡又說過一次。其實,李淵心中早就是這麽打算的,隻是沒好意思自己說出口。劉文靜沒看透這一點,老是以此居功,也是日後不免脖子上吃一刀的原因之一。第二件,是與關中居民約法十二章,收買老百姓之心。這主意是房玄齡最先提出來的,不過,他沒機會直接同李淵說,李淵一直以為這是李世民自己琢磨出來的,這令他對老二刮目相看。這當然也可以算是房玄齡的功勞,不過,也是隻能記在李世民的功勞簿上的功勞。第三件,就是搞統戰。這主意出自名門望族出身的裴寂,順理成章之至。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裴寂引用孟子這話提醒李淵:光是有百姓的擁護還不夠,別看巨室人數不多,論影響力,卻遠遠超過尋常百姓人家。

     “嗯,言之有理。”李淵說,“不過,巨室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都不怎麽願意同尋常人家打交道。所以嘛,這延聘巨室的事情,還得看你這名門望族出身的了。”

      裴寂當仁不讓,立即行動。長安地區都有哪些巨室?裴寂屈指一數,京兆杜氏首屈一指。杜杲,周隋兩朝元老,官至工部尚書。杜杲之子杜徽,河內太守。杜徽長子杜吒,昌州長史,雖然官位不顯,隻因早亡;次子杜淹,官居禦史中丞,煬帝跟前的紅人,如今留守東都洛陽。長安城中可有人留下?裴寂問手下一名包打聽的親信,就是當初替他打聽高斌廉底細的那一個。親信答曰:杜淹之侄杜如晦,正在長安家中賦閑。聽了這匯報,裴寂喜上眉梢,立即吩咐手下備車,前往杜府登門拜訪。

 

     “那這杜如晦的事兒,就交給秦公。”裴寂說。

      裴寂說這話的時候,身在秦公府的議事廳,口中的“秦公”,自然就是秦公府的主人。誰是秦公?就是幾個月前剛剛被李淵擅自封為敦煌公的李世民。如今當老子的辦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計,敦煌公這名字就顯得小氣了,於是改封為秦公。裴寂為什麽不把杜如晦推薦給李淵?因為他覺得他同李淵的關係已經足夠牢靠,需要進一步討好的,不是李淵本人,而是李氏的下一代。再說,在李淵麵前多幾個出身望族的謀士,於他裴寂能有什麽好處?好像是蔽多於利嘛!為什麽不把杜如晦交付給世子李建成呢?那理由就更加明顯了。自從在晉陽玄武觀與李世民秘密相見的那一夜起,裴寂就一直把自己視為李世民的人。是李世民的人,就不能是李建成的人。這一點,裴寂看得很透。雖然建成如今是太子,但他裴寂相信將來接班的必定是世民無疑。憑什麽這般信心十足?憑他自己的本事。有他裴寂為內應,難道李世民還贏不了麽?

     “裴爺以為這杜如晦人才如何?”李世民順口這麽一問,顯然隻把這事兒當統戰,並不十分認真。

     “據說高孝基以丞相之才相許,應當是一流無疑。”

     哈哈!又來一個高孝基以丞相之才相許的?哪可能這麽巧?李世民暗笑。不過,他沒有搖頭,嘴上說:“哦,好,很好。”心中其實不信。

 

     古人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更何況李世民這麽暗笑之時並未深思。結果是:他錯了,這杜如晦還當真是高孝基以王佐之才相許的人。就在房玄齡除名為民、發配上郡的那一年,杜如晦進了吏部的門檻兒。不是像房玄齡那樣靠舉進士進去的,靠的是門第。那會兒科舉剛開張,有門第可以依仗的人,大都掉頭不顧、嗤之以鼻。誰會去奔那條費力而不見得討好的路?

     未見杜如晦的麵之前,高孝基已經看過杜如晦的履曆。嘿!這不就是杜淹的侄子麽!高孝基認識杜淹?不錯,不僅認識,而且推薦過。那是好幾年前,當時高孝基還在雍州司馬的職位上,官位雖不高,善於知人的名聲則早已鵲起。但凡受其推薦者,皆獲朝廷任用。杜淹當時正走黴運,呆在家中窮極無聊。黴運從何而來?十足的咎由自取。事緣隋文帝重用一個名叫蘇威的人,這人出身權貴而偏好隱居山林。杜淹從而揣摸道:皇上喜歡隱士,咱也去玩一招沽名釣譽?光這麽揣摸不要緊,當時杜淹畢竟少不更事,還把這揣摸在他那群狐朋狗友中散布。杜淹的狐朋狗友是些什麽人?都是當朝權貴的公子公孫。其中一個叫韋福嗣,禮部尚書韋世康之子,與杜淹格外投機。兩人於是共同前往太白山“隱居”,以為不日就會如蘇威一樣受到皇上的禮遇。誰知杜淹這一高招早已經由狐朋狗友之口,間接傳到隋文帝的耳朵。當皇上的豈能容忍乳臭未幹的小子耍這種花招?當即龍顏大怒,批下一道聖旨,把杜淹發配江表。待到隋文帝歸天,沒人管這事兒了,杜淹這才悄悄兒逃歸長安。後來憑借高孝基的推薦,在朝廷上混了個承奉郎。

     “目前雖然官運不亨,日後必定顯赫。”這是高孝基當年對杜淹前途的預測。

     “顯赫?顯赫是什麽意思?位極人臣?”當年杜淹這麽追問。

      聽了這麽一問,高孝基又對杜淹仔細打量一番,然後道點頭道:“嗯,差不多。”

     “差不多?那就是說還差一點?”杜淹窮追不舍。

高孝基撚須一笑,不再回答。

 

    “哈!真是奇了。一門而出兩權貴,況且還會同時!”見過杜如晦,高孝基拍案稱奇。

     什麽意思?杜如晦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他同叔父杜淹向來不睦,從沒聽說過杜淹見賞於高孝基這段故事。不過,叔侄不睦,是家醜。家醜不可外揚。這道理,杜如晦明白得很,自然不會泄露。對於高孝基的拍案稱奇,他隻是報以微笑。微笑其實隻是表示迎合,卻往往被人誤解為認可、讚同、知悉,連高人如高孝基也不例外。高孝基忽略了杜如晦的驚訝之色,不曾追究,卻道:“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你先屈就一個卑職,體驗體驗下層的辛苦。然後自然亨通。”

    什麽是高孝基心中的卑職?

   “滏陽縣尉正好空缺,你要是願意,這職務就你的。”

初出茅廬就撈個縣尉,自然是比房玄齡先當三年羽騎衛才獲晉升縣尉強多了。況且這縣尉得來不費吹灰之力,不像房玄齡,拜托人情、打通關節、勞民傷財,然後方才得。

     得來容易,放棄也容易。哼!真須什麽“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而後才能有成麽?他孟軻自己怎麽奔走一輩子還是一事無成?杜如晦不怎麽信孟軻,也不怎麽信高孝基,在滏陽縣尉這卑職上熬了不足兩年就辭官而去,打道回長安。回到長安之後,雲雨之日,關起門來在家讀書寫字;晴和之時,少不得去遊樂原上跑馬射箭。比在滏陽縣尉任上的日子不知道要瀟灑多少倍!

     辭官歸隱,往往成為美談。最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歸隱者,當數陶淵明。陶在歸隱之時寫過一篇《歸去來辭》,開張第一句就說:“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一語道破天機。原來之所以能夠想歸就歸,是因為有田園在家等著,絕對不會餓飯。杜如晦的說走就走,自然也是屬於這一類。倘若如房玄齡的寒酸,連討個老婆都要靠騙,能這麽瀟灑麽?

 

    “用這位杜公子為兵曹參軍如何?”聽過裴寂對杜如晦的簡單介紹,李世民問。

兵曹參軍是個可上可下、可輕可重的職位,完全取決與主子的關係。裴寂不好說不,事情就這麽定了。

 

         杜如晦就任秦公府兵曹參軍的第一天,自以為到得正是時候。什麽叫做正是時候?早到,顯得巴結;準時,顯得老實;過晚,顯得傲岸。巴結令主子竊笑;老實令主子小覷;傲岸令主子不平。稍晚而不過晚,那才是正好。當然,這是杜如晦的定義。一般來說,這定義不錯。可凡事都有例外。杜如晦踏進秦公府的第一天,就出了點兒意外。

     出了什麽意外?不是杜如晦算錯了時間,是人算不如天算。李世民那天有要務在身,不便久等。杜如晦登上秦公府議事廳台階的時候,正碰上李世民跨出議事廳的門檻兒。不是迫不及待地出來相迎,是急著要出門。看見杜如晦來了,李世民勉強停住腳步,匆匆點個頭,寒暄一兩句,然後就吩咐跟在身後的房玄齡道:“杜公子就交待給你了。”

    “什麽事兒這麽著急?難道是要去殺人?”杜如晦好像是問,又好像是自言自語。

     李世民隻顧疾步下他的台階,頭都沒有回。也許是心不在焉,所以雖然近在咫尺卻不曾聽見杜如晦的話?也許是雖然聽見了,卻不便回答或不想回答,所以故意裝作沒聽見?總之,他走了,不曾回話。

目送李世民出了院門,房玄齡道:“秦公的確是去監斬,不知杜兄怎麽就能猜得這麽準?”

    “不是猜,是揣測。”

房玄齡一向以遣詞精確自喜,沒想到碰到一個更加咬文嚼字的主兒,一股不平之氣油然而生。似笑非笑地吐出這麽一句:“原來如此。佩服!佩服!不知杜兄是否還能揣測得出今日要殺的究竟是誰?”

    聽出房玄齡的不以為然,杜如晦刻意哈哈一聲大笑,笑過了,不緊不慢地說:   “有何難哉!此人既非房兄,亦非杜某,籍貫雍州,姓李名靖。是耶?非耶?”

    聽了這話,房玄齡大吃一驚。難道杜如晦從哪兒得了秘密消息?不可能吧?房玄齡為什麽以為不可能?因為李世民方才親口告訴他:殺李靖,完全出於李淵的私怨,不便公開,所以才叫他李世民親自去秘密處死,以免走漏消息,招惹非議。

   “杜兄真是高人!房某自愧弗如遠甚。”

    房玄齡說這句話的語氣與說上一句時截然不同,這回是由衷的佩服,不是口是心非。他不能不服,當今的“臥龍”,料事如神的‘臥龍’,就在這議事廳上,可惜,不是他自己,是他對麵的那一位。

    杜如晦感覺到這一變化,他深悉“來而不往非禮也”之道,於是,也改換成真誠的語調,不等房玄齡發問,主動說出自己揣測的緣由。

   “前日殺陰世師,昨日殺滑儀。兩人的公開罪狀,皆是不肯投誠。可外間有流言,說其實是假公濟私,因兩人皆與丞相有隙。今日殺人,外邊並無半點風聲,可見防範得滴水不漏,想必是連假公濟私的戲都做不出來,隻好秘密處死了。誰令丞相恨得這麽深,卻又偏偏找不出個可殺的借口?據杜某所知,除李靖之外,別無他人。”

    房玄齡正要接話,隱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舉頭望去,門外闖進一個人來。誰能闖進王府?待到看清楚時,才發現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秦公府的主人。這麽快就斬決了?不可能。忘記了什麽文書?也不可能。該帶的文書,都是他房玄齡親自檢查過後,親手交到李世民手中的。為什麽半道折回?房玄齡正琢磨之時,李世民開口了。

    “杜兄怎麽知道我要去殺人?”

    嗨,原來是為這事!房玄齡放心了。

   “秦公放心,沒人走漏消息。”他說。

    這話好像是答非所問,其實卻是恰到好處。李世民之所以半道折回,正是因為擔心有人走漏風聲。他瞟了房玄齡一眼,嘴角顯露出欣賞的微笑。嘿嘿!料事如神嘛。我一張口,你就看見我的喉嚨管兒。微笑過後,他扭頭看杜如晦。這這家夥憑什麽知道我要去殺人?瞎猜的?有這麽巧麽?李世民的這些心思,全都落入房玄齡的眼中。他知道李世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的感覺,於是趕緊咳嗽一聲,鄭重其事地補充道:“沒人走漏風聲,隻緣杜兄料事如神。”

    接著,房玄齡又把方才杜如晦說過的話,重新組合了一下,以更加精煉的句法,向李世民作了匯報。

   “原來如此!”李世民緩了口氣,揮手示意,叫房玄齡與杜如晦在他對麵坐下,口喊一聲:“上茶!”

    茶端上來,李世民端起茶杯,衝茶杯吹了口氣,又把茶杯放下,問杜如晦:“以杜兄高見,這李靖究竟該殺還是不該殺?”

    李靖該不該殺?這疑問,李世民昨晚想了半夜,剛才杜如晦來之前,又與房玄齡討論了一番。方才之所以半道折回,其實也正因有這疑問在心,揮之不去。

    李靖該不該殺?這麽簡單的問題還用得著問麽?杜如晦心中竊笑。難道是想試探試探我,看看我是不是個服帖好使的奴才?這麽一想,他就想起了陶淵明的那篇《歸去來辭》,想到杜家的田園,想到居家賦閑的瀟灑。於是,整整衣襟,正色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能不殺,則不必殺。況且,據我所知,李靖並無可殺之罪。殺不以罪,徒失人心,得不償失。何可殺之有?”

    說罷,他端起茶杯,品嚐一口,放下茶杯,搖頭一歎,道:“嗯,茶葉雖好,水質不佳。可惜了。”

    他以為他會看到李世民的難看的臉色,卻不料先聽到房玄齡的頗有些激動的聲音。

   “秦公也以為如此。”房玄齡道,“不好辦的是,丞相以為非殺不可。”

原來如此!杜如晦聽了這話,哈哈一笑,道:“有何難哉!”

   “此話怎講?”問這話的是李世民。

   “丞相之惡李靖,如果是秘密,那就不好辦了。如今丞相之惡李靖,朝廷上下皆知。這不就好辦了麽!”

    怎麽就好辦了?李世民心中納悶,又不好意思問,於是,也端起茶杯,淺嚐一口,抬起頭來,衝房玄齡道:“我於茶道是個外行,我還真品不出個什麽名堂來!”

    房玄齡明白李世民的意思是在求援,趕緊接過話茬,對杜如晦道:“杜兄的意思,難道是說把李靖當作當今的雍齒?”

    李世民的思維雖然不及房玄齡敏捷,畢竟不傻,得了房玄齡的提示,立刻明白了杜如晦的意思。立即放下茶杯,擊掌道:“高!高!杜兄果然是高人!我這就去見丞相,把這意思說給丞相聽。”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