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差點兒沒去尋死。”房玄齡說。
那是十天後的傍晚,地點是渭水北岸李世民麾下的軍營。坐在房玄齡對麵聆聽房玄齡傾訴心聲的,是十八年前在長安惜春酒樓見證房玄齡哄騙釧兒上鉤的溫大有。當真隻差一點兒沒去尋死?其實不然。想要死,談何容易!釧兒那一錐不是隻戳到眼睛上麽?真想死,就會往喉管戳。至於房玄齡的所謂尋死,那就更差一大截了,隻是躺在書房的便榻上那麽一想,連起身去找把刀或找把錐子的衝動都不曾有過。
不是沒有衝動,隻是不關自殺。五日前,溫大有托人捎帶話來,說他溫大有如今投在李淵旗下,不日將隨義軍西下長安,又說他已經在李氏父子麵前極力推薦過房玄齡,望房玄齡能早日參與義舉。當時房玄齡躺在病榻動彈不得,哪有這門心思?這時忽然想起,頓時起了投奔溫大有的衝動。這衝動很快就淹沒了尋死的心思,令房玄齡興奮得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一早,這衝動便變成了實際行動。等到釧兒起來之時,房玄齡已經走了。釧兒隻看到一張字條,上麵寫了幾句什麽不混出個名堂就不再回來雲雲的廢話。廢話?不錯。不過,這當然隻是釧兒的感覺。她立即就把那字條撕個粉碎,扔到地上,還啐了口唾沫,顯然是沒把它當成任何有意義的東西。
所謂“義軍”、“義舉”的“義”,當然隻是李淵給自己臉上抹的粉、貼的金。在隋煬帝眼中,他李淵不過是個逆臣、叛賊。四個月前,李淵在晉陽發動一次小規模的政變,殺掉太原留守副使王威與高君雅,自稱大將軍,冊封世子建成為隴西公、左領軍大都督,次子世民為敦煌公、右領軍大都督;任命裴寂為大將軍府長史,劉文靜為大將軍府司馬。兩個月後,李淵按照劉文靜當初提出的策略,揮戈西南,直搗長安。臨行前,任命元吉為鎮北將軍,留守晉陽。既克潼關,李淵將大軍一分為三:令建成統領左軍自新豐趣霸上,令世民統領右軍渡渭水、下阿城,李淵自己則統領中軍自下邽西上。
令下之日,李世民既感到興奮,也感到失落。眼看攻克長安在望,興奮,在意料之中。失落,從何說起?當年漢高祖攻克秦都鹹陽,就是先占霸上的地利。鹹陽、長安,近在咫尺,形勢相同。霸上既是下鹹陽的險要,當然也就是下長安的險要。如今爹不叫我取霸上,卻叫建成取霸上,分明是有意讓建成領取攻克長安的頭功嘛!從李淵的大營回到李世民設在謂北的營地,一路上這想法始終在李世民的腦中盤旋,揮之不去。既然如此,能不失落?
回到渭北營中,夜幕已然降下。燈火昏黃之中,李世民看到溫大有領著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
“你看我把誰領來了?”溫大有向李世民拱拱手,哈哈一笑。
李世民雖然有禮賢下士的名聲在外,也還沒隨便到任誰都能同他這麽不拘禮節的地步。溫大有之所以能,因為溫大有與其兄溫大雅都是李淵的機要秘書,故李世民有意與之深相交結。
“你先別說,讓我猜一猜。”李世民也哈哈一笑,笑罷,對房玄齡上下打量一番,然後扭頭對溫大有說,“莫非就是你時常提起的‘臥龍’不成?”
“果然厲害!玄齡,恭喜你遭遇明主。”
“你怎麽能這麽胡亂比擬?”房玄齡顯出一副驚恐不安之色。
“高孝基不是說你是難得的奇才,將來肯定會官至丞相的麽,”溫大有說,“高孝基是當今的‘水鏡’,高孝基眼中的丞相,難道不就是當今的‘臥龍’?”
“可不!高孝基的話,那還能有錯!房兄就不必過謙了。”李世民隨聲附和。
房玄齡一邊向李世民拱手施禮,一邊道,“房某承蒙高孝基謬賞。不過,諸葛武侯躬耕於南陽之野,不求聞達於諸侯。房某不請自來,毛遂自薦,去臥龍遠矣。”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再說,什麽毛遂自薦?你這不是分明抹殺我溫某薦你的功勞麽!”溫大有說,說罷,又哈哈一笑,笑過了,衝李世民與房玄齡拱一拱手,道,“你們慢慢談。唐公處還有事等著我去處理,我就先告辭了。”
如此這般引見房玄齡,出於溫大有的主張,不過,事先征得房玄齡的同意,房玄齡那驚恐不安之色,隻是做戲而已。溫大有提出這主意之時,房玄齡原本有些猶豫。
“釧兒就因為高孝基雲雲那些謊話瞎了一隻眼,怎麽還好意思再提?”
“誰叫你當年連我也一起蒙在鼓裏?我信以為真,在李世民麵前把你吹捧為當今的‘臥龍’已經不知多少次了。叫我這會兒往哪兒退?再說,你要是不去見李世民,也倒罷了。既去見,就得讓他相信你絕對不同凡響。否則,他手下才俊如雲,不缺你這麽一個無關痛癢之輩。”
“你替我物色的主子,怎麽不是唐公,不是建成,卻偏偏是世民?”一陣沉默過後,房玄齡問。既然這麽問,可見房玄齡已經默許了溫大有繼續吹牛說謊的主意。
“唐公已經有裴寂、劉文靜為其心腹。你去了,難成入幕之賓。本想把你推薦給建成,不料昨日唐公令文靜去輔佐建成統領左軍。文靜這人,才幹有餘,氣度不足。你去了,既難得脫穎而出,又難免不遭排擠。世民以侯君集為其謀主,侯君集這人,有些小聰明,但讀書不如你讀得多,辦事也不及你老練。取而代之,應當不成問題。再說,建成城府頗深,令人琢磨不透。世民嘛,雖然雄姿英發,畢竟比咱們年輕將近二十歲。”溫大有說到這兒,把話停下,嘿嘿一笑。什麽意思?房玄齡沒問,兩下心照不宣。
“這麽說,你是費心替我找了個最合適的主子了?你自己怎麽卻跟定了唐公?”
“我嘛,身不由己,我是我大哥引見的,他叫我跟誰,我就隻好跟誰。再說,我不像你,不做那位極人臣的夢,混個一官半職也就心滿意足了。”
“咱倆是什麽關係?你就別再跟我說這些廢話了。”房玄齡撚須一笑,“你跟定了未來的皇上,卻說什麽不想位極人臣。如今明擺著李建成是未來的太子,李世民什麽都不是,既不叫我跟未來的皇上,又不叫我跟未來的太子,偏叫我跟個什麽都不是的主子,怎麽反倒能位極人臣?”
“他要是個現成的太子,憑什麽就非得用你作丞相?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怎麽就不明白?高孝基還真是看了走眼,嘿嘿!”
“聽你這意思,難道是說李世民有爭奪太子的野心?”房玄齡略一沉吟,問道。
溫大有笑而不答,卻道:“想好了?你要是不想見這個什麽都不是的李世民,還來得及。”
房玄齡有退路麽?就這麽回去?怎麽麵對釧兒?不成!轉而他投呢?投奔誰?如今雖說群雄並起,看來還隻有李密有些希望。不過,李密久圍東都洛陽不下,不知越東都而襲取京兆長安,可見其膽識也有限。再說,自己在李密麵前不是也沒有熟人引見麽?大有是我的死黨,大有、大雅兄弟又是李淵的心腹,放著這麽條路不走,明智麽?先見見李世民又何妨?如果他不是那快料,再轉投別處也還來得及。這麽一琢磨,房玄齡就拿定了主意。
“大有兄盛稱房兄廟算無遺,不知房兄於攻取長安,有何高見?”送走溫大有,李世民這麽問房玄齡。
“《孫子》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倘若能勸降,兵不血刃而下長安,那自然是上策。不過,刑部尚書、京師留守衛文昇與右翊衛將軍、禁軍都督陰世師兩人都是皇上的親信,恐怕會嬰城自守,不會投誠。一場血戰,在所難免。房某在京城充任羽騎衛時,衛文昇是羽林將軍,陰世師是羽林郎將,房某同這兩人都打過交道,衛文昇剛愎自用,陰世師有勇無謀,都不足懼。以我之見,克京師之難,不難在克,而難在既克之後。”
房玄齡說到這兒,把話停住,端起席前的茶盞,連喝兩大口。也許當真說得口渴了,也許隻為製造一個暫停的機會,令李世民得以稍事思考。
“不難在克,而難在既克之後。嘿嘿!這話有意思。”李世民果然利用這機會仔細品味了一下房玄齡最後的那句話。
“那就恕房某直言了。”覺察到李世民有慫恿他繼續說下去之意,房玄齡於是放下茶盞,重新開口。“唐公起兵晉陽,號稱‘義舉’。不知這‘義’字,究竟怎麽講?說是行伊霍之事吧,怎麽不條舉獨夫之罪?說是清君側吧,怎麽不南下天子所在的江都?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如果既克京師之後,仍舊說不出這‘義舉’究竟是什麽名堂,房某擔心大事難成。”
“那房兄的意思是?”
“既克京師,有兩件事情刻不容緩。第一,當立即立代王為天子,遙尊皇上為太上皇。以新天子之命,授唐公以丞相之職。如此這般,才能效仿當年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故智。其次,當嚴禁燒殺搶掠。否則,民心一失,駟馬難追,大事去矣。當年漢高祖之所以能成功,論史者大都歸因於先入鹹陽。其實,關鍵並不在先入後入,而在既入之後,立即約法三章,籠絡民心。名既正,民又安。如此,則何愁大事不濟?”
立代王之計,劉文靜早就提起過,堪稱英雄所見略同。至於籠絡民心之說,則為房玄齡獨到之見。方才我笑稱他為臥龍,沒想到他居然當之無愧。這麽一思量,李世民不禁對房玄齡刮目相看,大喊一聲“來人!”不是喚人送客,是喚人吩咐夥房速備佳肴陳釀,要與房玄齡共進工作晚餐。
“既據關中之後,房兄以為咱下一步該怎麽走?”酒過三巡之後,菜肴打理得差不多之時,李世民問。
“一般而言,不必有什麽既定方針,當以應時而動為上策。就像下棋,走得死板,不如走得輕靈。不過,竊以為東都洛陽是咱心腹之患,若不趁早拿下,則夜還長、夢還多。”
“然則計將焉出?”
“李密圍攻東都,雖然久攻不下,城中吏民將士必定苦不堪言,咱如果以救援東都為名,出兵東向,破走李密,則東都必然開門相迎,可以不攻而獲。不過,…”
房玄齡說到這兒,將話打住,端起酒杯,小酌一口,道:“嗯!好酒。方才喝得太快。慢慢喝才品嚐出滋味來。”
李世民雖然不能說是“老奸”,“巨猾”二字卻當之無愧。房玄齡如此這般舉動,怎能瞞得過他!李世民心中暗笑:什麽意思?借酒壯膽?還是想贏得些許考慮的時間?這麽一想,李世民就故意裝作懵懂,也舉起酒杯,小酌一口,然後咋咋舌頭道:
“嗯!不錯,房兄果然是內行。”
看見李世民裝蒜,房玄齡想:外間傳說李世民是個人物,果然名不虛傳。既然如此,咱就再往深處說一層。於是,房玄齡先咳嗽一聲,既提醒對方注意,也鎮定一下自己,然後啟齒道:“辦事也同喝酒一樣,得講究方式方法。克京師長安的首功,公子可能是拿不著了。倘若取東都洛陽的首功又叫別人拿走,公子豈不是落得個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結局麽?所以,這取東都洛陽之計,如果是行之於公子之手,那就是上上之策。如果是換成別人主其事,也許就成了下下之策。”
弦外之音是什麽?李世民明白得很,哈哈一笑,道:“好!房兄說得好!我記取了!”
既然以為房玄齡說得好,當然不會是這麽一句誇獎就算了。李世民當下便署房玄齡為渭北道行軍記室參軍。所謂“記室參軍”,就是掌管機要的幕僚長。房玄齡感激涕零,從此死心塌地跟定李世民,事無巨細,皆竭盡全力效勞。
一個月後,長安既克,李世民提出房玄齡的救援東都之計。李淵深以為然,不過,李淵不同意李世民獨自出征的安排,卻以建成為左元帥,以世民為右元帥,共同都督諸軍十萬東出潼關。
“以世子為正,以我為副。勝,不是我的功勞;敗,我難逃責任。形勢如此,想必就是房兄所謂的下下之策了?”臨行時,李世民這麽問房玄齡。
房玄齡笑道:“公子既已知之,何須明知故問?”
兩個月後,建成與世民兵臨東都城下。李密見建成與世民的軍鋒甚銳,不敢造次,小戰即退。城中吏民將士頗有願為內應者,正如房玄齡所料。李建成秣馬厲兵,準備入城。李世民卻道:“且慢!關中新定,根本未固,即使得東都,如何能守?不如趁李密退卻之機,全師而還。”
“這就奇了,救援東都之計,難道不是你提出來的?” 李建成聽見李世民如此這般說,大吃一驚,“你當初口若懸河,說拿下東都如何如何重要,怎麽兵臨城下就變成‘即使得東都,如何能守’了?”
“嗨!大哥怎麽如此不識時務?”李世民嗤之以鼻,“咱出師之時,東都是在為太上皇守城。如今外麵流言紛紛,說太上皇已經死於宇文化及之手。形勢突變,東都留守王世充態度究竟如何?無從知悉。咱於此時倉皇入城,難道不是凶多吉少麽?”
見李建成猶豫不決,李世民又道:“撤退的計劃,我已經安排妥當。大哥先行,我斷後,保證全軍而退,萬無一失。待關中穩定、外麵的局勢清楚了,咱再來取東都不晚。大哥不是常說‘機會是等來的’麽?這回還真讓你說對了。嘿嘿!咱得等,不能勉強。”
你什麽時候聽過我的話?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李建成心裏這麽想,不過,他並沒有這麽反駁。洛陽城中的內應是否可靠,他李建成並無十足的把握。救援東都之計,本是李世民提出來的,如今還是李世民提出撤,倘若李淵追問起來,他李建成可以不負責任。況且,李世民既然不想攻取洛陽,他李建成孤掌難鳴,搞不好,搞成個功敗垂成,一失足成千古恨。
這麽一琢磨,李建成就說:“你不想進城,我也沒辦法勉強。回去你自己向老爹交待好了。”
史稱房玄齡之功,在運籌帷幄。究竟何所指?語焉不詳。其實,致令這次東征無功而還,正是房玄齡立下的最大功勞。當然,這功勞隻能上李世民的功勞簿,沒法兒上唐史的功勞簿,所以史冊就隻能是語焉不詳了。史又稱:每平賊寇,其他人競取財貨,唯房玄齡留意人才。這麽說,經由房玄齡推薦的人才,應當不在少數。檢索史冊,卻隻見杜如晦、杜淹二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