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淩晨,裴寂匆匆登上長安南城城牆上的觀象台。這時候的裴寂,官居尚書左仆射、司空。尚書左仆射是從二品的實位,司空是正一品的虛銜。一身而兼任這麽虛實兩職,堪稱位極人臣了吧?司空任命狀下達的當日夜晚,裴夫人這麽問裴寂。當時裴寂正在書房靜坐,兩手胸前交叉,雙目似張似閉,也許是在運氣養神,也許是在琢磨待會兒該去哪個侍妾的繡房奮戰。心思究竟何在?史無記載,無從考核。不過,既不在尚書左仆射,也不在司空,更不在夫人,則似乎無可置疑。聽見夫人這麽一問,裴寂懵然驚醒,信口答道:差不多吧。口氣平淡之極,三十年前夢見自己會位極人臣時的那種興奮,蕩然無存。嘿嘿!當真是“司空見慣等閑事”了。
“差不多是什麽意思?難道還差一點兒?”夫人反問,口氣中透出些許不悅。
“君不見三公之上尚有天策上將麽?”
唐代以太尉、司空、司徒為三公,都是正一品。當時太尉虛設,司徒一職,則由齊王元吉兼任。
“嗨,他是什麽人?你怎麽能同他比!”
我同他比?我有那麽傻嗎?裴寂心中冷笑,不過他嘴上並沒有分辨,任憑夫人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把他當傻瓜。
天策上將究竟是個什麽樣的職位?史冊語焉不詳,隻說位在三公之上。以情勢揣測,表麵上可能如三公一般,並無實際執掌可言,而實際上卻是權勢無限,視擔任者的實力而定。誰是那個擔任天策上將的“他”呢?史有明文,無須推測。不是別人,正是九年前的那一晚在晉陽玄武觀約見裴寂的李世民。原來如此,難怪裴寂有不能相比的自知之明!李世民憑什麽獲此高位?憑借的並非是老子李淵的偏愛,而是攻取東都洛陽的戰功。那一戰,李世民先在洛陽城外生擒前來救援王世充的竇建德,繼而迫使被困在洛陽城內的王世充無條件投降。一舉而破滅李淵的兩個最強勁的對手,為李氏之興鋪平道路,功勞之大,無與倫比。獲此高位,當之無愧,沒人敢道子曰。
不過,屢試不爽的老生常談是:功高震主,絕不是福。李世民的主子,就是李世民他爹,難道這話也適用麽?不錯。李淵也許並不在乎這“震”,甚至感覺不到這“震”,然而,未來的主子必定在乎,也必定感覺得到。未來的主子是誰?除去太子建成,還能是誰?一般人必定會這麽想。不一般的人呢?那就難說了。誰是不一般的人?天策上將府的屬員一個個都是不一般的人。怎麽這麽巧?不是巧,是必然。天策上將府的屬員,都是經過天策上將李世民親自挑選的,不能心甘情願為他李世民效死的,能入選麽?
入選的都有誰?有先前提到過的侯君集、段誌玄、高斌廉、長孫順德、劉弘基等等那一夥,自不在話下。不過,這時候李世民的嫡係人馬,早已不止那一夥;李世民的首席謀士,也已經不再是侯君集。是誰呢?史冊通常房杜並稱。房,指房玄齡。杜,指杜如晦。如果一定要排出個名次來,還真不好排。房玄齡結識李世民在先,杜如晦結識李世民在後,杜如晦的見重於李世民,還多少出於房玄齡的推薦。由此觀之,當以房為第一,令杜屈居次席。不過,玄武門之變成功之後,李世民立為太子之時,論功行賞,卻以杜如晦為太子左庶子,以房玄齡為太子右庶子。當時以左為上,以右為下。可見在李世民眼中,居首位的乃是杜如晦而並非房玄齡。既然如此這般不好排,姑置之不論,以待高明。
據《舊唐書》,房玄齡祖籍臨淄,曾祖翼,北魏鎮遠將軍、宋安郡守、襲爵壯武伯。祖父熊,官位不顯,止於州主簿。父彥謙,《隋書》有傳。檢閱《隋書》,卻發現房彥謙的官職不過區區一個縣令,功業自然是談不上。至於傳中所謂的道德文章雲雲,無非是些溢美的虛詞。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緣何而有傳記?正納悶不解之時,偶然翻到《隋書》第一頁,赫然發現監修《隋書》者原來是長孫無忌,疑惑於是頓時消失。長孫無忌既是李世民的妻兄,也是房玄齡推心置腹的相知,同為玄武門之變的核心策劃者。替主子的核心謀臣、自己的親密戰友開個後門,令其父之名字得以因《隋書》而傳世,何樂而不為?既居監修之位,如此這般為之,名副其實不過舉手之勞。既樂意為之,又能輕易為之,於是遂成事實。
將軍之號,名目繁多,貴賤難考。大抵言之,以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為上,征東、征南、征西、征北等四征將軍次之,鎮東、鎮南、鎮西、鎮北等四鎮將軍又次之。至於鎮遠將軍等等,通稱雜號將軍,品位不定,在北魏為正四品,還算是中流之上等。郡守在兩漢本是要職,降至魏晉,則已成刺史之下屬,不再是堪比諸侯的高位。伯爵,不高不低,恰居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之中。要言之,房翼雖非達官顯貴,也還可以算個人物。降至房熊,既不曾承襲爵位,又不曾謀得高官,無論原因為何,總之,隻能說是守成無方,致令家道中落。再經微不足道之房彥謙而至於房玄齡,祖上的餘蔭早已化作不可憑依的虛榮,隻能算個破落高幹子弟了。這狀況有些類似裴寂,隻是比裴寂更加不如,因房姓並非望族,不像裴寂尚有門第可以依仗。
所謂天無絕人之路,隋文帝恰於此時開創科舉。本來應當是無可憑借的房玄齡,於是憑借自幼博覽群書的優勢,在十八歲的那一年舉進士,授羽騎衛。羽騎衛即羽林軍的騎兵,負責京城衛戍。三年後任期屆滿,擢升隰城縣尉。任縣尉五年,以為又可遷升之時,卻忽遭橫禍。那一年,隋文帝楊堅死,太子楊廣即位,史稱隋煬帝。煬帝之弟、漢王、並州大總管楊諒覬覦皇位、起兵造反,雖然旋即失敗,卻殃及池魚,但凡並州總管府下轄地方官員一概不免。隰城縣不巧正屬並州總管府轄區,房玄齡因而受到株連,罷官除名,發配上郡。
俗話道:禍不單行。果不其然。房玄齡發配上郡之後,先喪父,接著自己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之時,房玄齡把老婆叫到榻旁吩咐後事。
“我呢,眼看是不成了。”房玄齡有氣無力地說,“你呢,還不老,也還不醜,犯不著為我耽誤了你。我死後,你趕緊……”
趕緊什麽?也許房玄齡是想說:趕緊嫁人?不過他沒說出口,不是他不想說,是被釧兒給截住了。釧兒是房玄齡老婆的小名,大名既不見經傳,隻好以小名相呼了。
“你瞎說些什麽呀!”釧兒順手抄起床頭櫃上衲鞋底的錐子,作勢吼道,“再胡說八道,看我一錐把你給捅了!”
釧兒的潑辣,房玄齡早已領教過。要是放在平日,房玄齡一準立即閉口,不敢再放屁。可如今不比平日,再不說,可能就沒機會說了。於是,房玄齡鬥膽分辨道:“釧兒別急。古人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就容我這一回,讓我把話講完。”
“放屁!你怎麽會死?高侍郎不是說,你日後會位極人臣的麽?”
“嗨,那不是…..”
這一回,不是釧兒插嘴,打斷了房玄齡的話,是房玄齡自己把話頓住了。怎麽說呢?他瞟一眼釧兒,本想從釧兒的眼神中找出點兒能否坦白從寬的啟示,卻意外地發覺釧兒的眼神有些呆滯。十八年前的那雙勾魂眼呢?哪去了?十八年前,房玄齡與釧兒在長安相識。那一年,房玄齡二十一,釧兒一十六。那時候,釧兒是惜春酒樓的女侍,房玄齡的羽騎衛任期將滿,已經在吏部麵試過,不出兩月就得離開京城,赴隰城就任縣尉之職。
“你還不趕緊找個媳婦,等到了隰城那鬼地方,還想泡京城的妞兒?門兒都沒有!”說這話的人叫溫大有,房玄齡在羽騎衛的死黨。
“這還用你說?”房玄齡嗤之以鼻,“我這不正在踅摸麽!嘿!你看!那個怎麽樣?”
那一晚,溫大有與房玄齡正坐在惜春酒樓東南角落裏,溫大有順著房玄齡的眼光看過去:櫃台前的一個席位上坐著三個身穿左親衛製服的年輕人,正同一個女侍打情罵俏得歡。溫大有望過去的時候,那女侍恰好衝這邊抬起頭來。
“嗯,不錯。豐胸、細腰、長腿。”溫大有說。
“哈!果然在行,一眼就把要害之處都覷著了。不過,我最欣賞的,還是她那雙勾魂眼。”
溫大有端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在桌上放穩了,對著房玄齡認真看了兩眼,好像在看生人。看完了,慢條斯理地問:“你覺得你有戲嗎?”
“怎麽?我難道不比那三個小子長得帥?”
“你看你,泡妞也泡了快三年了吧?怎麽還沒入門?”
“什麽意思?”房玄齡的語調中透露出些許驚慌,他有自知之明,在對付女人方麵,他的確不如溫大有遠甚。
“什麽意思?女人嘛,不怎麽在乎長相。你沒看見那三個小子都是左親衛麽?這惜春酒樓,咱少說也來過二十次了吧?哪個妞同咱這麽親熱過?”
“三衛”之中,親衛地位最高,左親衛又在右親衛之上,名副其實的“上上”。羽林衛不入“三衛”之列,更下右翊衛一等,名副其實的“下下“。地位本身的高低還在其次,更主要的還在於職位的不同所反映出來的背景與前途之別。但凡在禁衛軍經常光顧的酒樓裏充當女侍的,對於這些,嘿嘿!無不了如指掌。左親衛光臨,一個個投懷送抱、趨之若騖;見羽林衛來了,但凡有些姿色的,就都裝出一副莊重的麵孔,好像大家閨秀似的。
“你這話也許有些道理。不過,有何難哉!隻要我想要,必定把這妞兒搞到手。不信?你敢跟我打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