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釧兒呢?”房玄齡問。
“喲!還看不上我!”新麵孔退下,臨走時沒忘記故作扭捏地撇撇嘴。撇嘴也是女人獻媚的一種方式,也許她還不清楚羽林衛的地位底下,也許還不能從製服上分辨禁軍的級別。
釧兒聞聲走過來,臉上掛著職業的微笑。所謂職業的微笑,就是笑得得體,笑得適度。笑聲、笑貌都無可指責,隻是缺乏熱情。
“先來一壺惜春的招牌陳釀,一碗昨晚叫的那個什麽來著…..”
房玄齡當然記得昨晚叫的是什麽,假裝忘了,是想試探一下自己究竟在釧兒心中有無印象?有多深的印象?釧兒不接話,隻是不冷不熱地笑了一笑。
房玄齡在打她的主意,這她早就看出來了。“這小子長得還算機靈,可惜隻是個羽林衛。羽林衛能有什麽出息?任期滿了,能撈個縣尉就算不錯。”前兩天她同惜春的夥伴閑聊時,這麽說起過房玄齡。
看見釧兒不答話,溫大有心中竊喜,正等著看房玄齡如何自找台階的尷尬,卻聽到一個聲音道: “嘿!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泡妞!”釧兒自然也聽見這一聲喊,側過身來一望,驚喜頓生。哈哈!來了個有來頭的主兒。釧兒怎麽知道那人有來頭?因為那人頭上的戴的,是辰橋市夢華軒最新推出的純絲便冠,一頂索價五銖錢十枚,非大富大貴之家,有誰買得起?見了這麽個有來頭的主兒,釧兒趕緊屈膝行禮,搔首弄姿,笑盈盈地請安。那人卻全不理會,隻顧同房玄齡寒暄。寒暄過後,又道:我家三叔叫我傳句話給你,他說你相貌非常,日後必然位極人臣。前日在吏部麵見時因人多口雜,不便說。
說完這幾句話,那人走了。溫大有吃了一驚,問道:這人是誰?房玄齡道:高侍郎的侄子高十三郎。高侍郎?釧兒也吃了一驚,插嘴問:“難道是吏部侍郎高孝基?”連一個酒樓的女侍也知道吏部侍郎高孝基的大名?不錯。根據隋朝的製度,五品以下官員的任免,皆由吏部侍郎斟酌處理。在惜春酒樓泡妞的那些禁衛軍的前程,無一例外,皆操在高孝基之手。高孝基這三個字,因而也就成了惜春酒樓裏最常聽到的詞匯之一。釧兒不僅知道高孝基是吏部侍郎,而且也知道高孝基有知人之鑒,因為出入惜春酒樓的禁衛軍一個個都說他善相人,萬無一失,有的甚至把他比做東漢末年的高人、綽號“水鏡先生”的那個司馬德操。
“除了高孝基,還能是誰?”房玄齡淡然一笑,好像高孝基那“位極人臣”的預測,與他房玄齡並不相幹。
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果不其然?釧兒本來早就不記得房玄齡昨晚叫了個什麽菜下酒,現在卻忽然想起來?你昨晚叫的是腸血粉羹,加辣,對吧?她說。房玄齡昨晚真的叫了碗腸血粉羹?也許釧兒並沒有想起來,隻是信口胡謅。她敢?有什麽不敢。她知道不管她說什麽,房玄齡都不會說不是。傻瓜才會在乎昨晚究竟叫的是什麽,高侍郎看上的人,能是傻瓜?
釧兒這思維其實並非無懈可擊,因為那個所謂的高十三郎其實是個冒牌的假貨。高十三郎既然是假的,他替高侍郎帶的那幾句“位極人臣”的預測,當然也就真不了。至於假高十三郎頭上的那頂純絲便帽,釧兒倒是沒看走眼,的確是辰橋市夢華軒最新推出的真品。不過,房玄齡沒花十枚五銖錢,隻花了十枚小錢,因為他沒買,隻租賃了一日。
釧兒沒能識破這騙局,當日夜晚半推半就地讓房玄齡上了她的床。次日夜晚,房玄齡單獨一人來惜春酒樓,當著釧兒夥伴們的麵送給釧兒一對金鐲子、一雙金耳環、一隻金戒指。溫大有沒露麵,不過,房玄齡買首飾的錢,都來源於溫大有的錢袋,他賭輸了。兩個月後,釧兒心中懷著“位極人臣”的夢想,臉上掛著委屈求全的神情,下嫁為隰城縣尉的夫人。
房玄齡自己也沒少做那“位極人臣”的夢,編造高侍郎那段假話,其實就是潛意識中有那種夢想的反映。不過,既然知道那不過是欺人之談,房玄齡對夢想成真的期望,自然遠不如釧兒那麽高。自從除名為民、發配上郡之後,那夢想早已徹底破滅,倘若不是釧兒如今又提起,還差不多真是忘得一幹二淨了。看著釧兒呆滯的眼神,房玄齡忽然感到無限的淒涼與內疚。如果當初我沒下那套,釧兒會嫁給我麽?肯定不會。會嫁給誰?也許早已嫁了個當真受高侍郎賞識的高人,如今飛黃騰達、成了誥命夫人都說不定。想到這兒,房玄齡歎口氣。
“釧兒!那不過是哄你的假話。”
“什麽哄我的假話?”釧兒反問,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不明白房玄齡說的究竟是什麽。
“高侍郎沒說過我會位極人臣。”
“胡說!”這回釧兒聽明白了,隻是不能置信,她確有不能置信的理由。“我親耳聽見高十三郎說的。你忘了我當時在場?”
“那個高十三郎是假的。”
“那個高十三郎是假的?”釧兒搖頭,“就算他假得了,他戴的那頂辰橋市夢華軒的絲帽難道也假得了?”
“那頂帽子倒不假,不過,不是他的,是我花十枚小錢租來的。”
聽了這話,釧兒陷入沉思。十八年前那一晚的那一幕,反複出現在她眼前,一次比一次清晰。那個所謂的高十三郎的道白也反複在她耳際響起,隻是越聽越像是戲中的台詞。十八年前我怎麽就沒聽出來?想起十八年,釧兒打了個冷戰。人生能有幾個十八年?十八年耗盡我的青春,換來了什麽?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想?一個十八年後化作騙局的夢想? 哈哈!我真是瞎了眼!這麽一想,釧兒攥緊手中的錐子,猛然舉起右臂。
房玄齡沒有掙紮,平靜地閉目等死。早晚是個死,與其躺床上病死,還不如死在釧兒之手,奔赴黃泉之時也好找回點兒心理平衡。不是麽?
房玄齡當然並沒有死。如果他當真死了,會怎麽樣?不怎麽樣。玄武門之變照樣會發生,隻是史冊上會少一篇傳記,以玄武門之變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會少一個配角。如此而言。
為什麽沒有死?甚至也無痛覺?分明聞到血腥了嘛!房玄齡納悶,睜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釧兒那一錐,不曾刺下他房玄齡的喉管,卻不偏不倚,正中釧兒自己的左眼。鮮血如泉,淌下釧兒的麵頰。往後的情形如何?房玄齡隻記得當小蒼公疾步奔進房來時,釧兒已經躺在原本屬於他房玄齡的病榻,錐子已經在地上,眼睛已經包紮好。
“你給她包紮的?”小蒼公問。
房玄齡想搖頭,因為他記不起那是他幹的。不過,不是他,能是誰呢?當時房間裏隻有他和釧兒兩人在,況且,那包紮用的布料,不正是從他自己的衣袖上撕下去的麽?這麽一想,他就懵懂地點點頭。
“究竟怎麽回事?”
小蒼公一邊問,一邊撕開房玄齡那胡亂的包紮,對準傷口灑上一些海螵蛸,貼上膏藥,重新用紗布把釧兒的左眼包紮好。等到把釧兒料理停當,站起身來之時,小蒼公忽然一驚,問道:“嘿嘿!你怎麽起來了?”
不怪小蒼公吃驚,原來房玄齡已經臥床半年不起。什麽毛病?盜汗、低燒、頭暈、目眩、耳鳴、口幹舌燥、四肢乏力等等,但凡說得出的症狀,都有。換過醫生無數,個個束手無策。最後找到小蒼公。小蒼公之所以稱之為小蒼公,據說是神醫蒼公之後。神醫之後果然不同凡響,把過脈之後,搖頭發一聲歎息,說道:“百年不見的奇症!”
什麽叫“奇症”?其實就是不知道是什麽症。房玄齡心中明白,隻是懶得戳穿。戳穿了有什麽用?既然不知道是什麽症,自然也就無從對症下藥。不過,小蒼公既是神醫之後,自有辦法。處下方來,房玄齡拿過去一看,無非是人參、琥珀、燕窩、三七之類。吃下去絕對無妨,雖然盜汗、低燒、頭暈、目眩、耳鳴、口幹舌燥、四肢乏力等等症狀一樣也不見減輕。
我怎麽起來了?房玄齡聽了一愣。可不是麽!怎麽忽然能起來?怎麽不僅能起來,還能跑到門口吩咐看門的小廝去找小蒼公?
“快過來讓我把把脈!”小蒼公道。
把過一遍,小蒼公搖頭不語,又把一遍,仍舊搖頭不語,再把第三遍,還是搖頭,不過,卻終於開了口。
“你本來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如今卻好了,一點兒症狀都找不著。想必是夫人的貞潔之氣,感動了上天之靈。”
夫人的貞潔之氣?不錯。不是小蒼公信口胡謅。隻怪方才小蒼公問起事情的緣由之時,房玄齡撒謊,詭稱釧兒以錐刺眼,是想表明誓不再嫁的決心。小蒼公說罷,又替釧兒處下方來。臨走時還再三叮囑房玄齡務必好好侍候釧兒,以報再生之恩。貞潔之氣雖屬謊言,再生之恩倒是不假。也許因為吃了一驚,驚出一身冷汗,令處處原本不通之處忽然暢通,所以好了?無論如何,房玄齡的痊愈,同釧兒那一錐脫離不了幹係。這一點,房玄齡明白得很,其實用不著小蒼公的叮囑。
不過,房玄齡雖然真心實意要報答釧兒的救命之恩,實行起來卻有點兒力不從心。不是仍舊渾身乏力,隻是一處不得力。也許是半年磨床留下的後遺症,也許是那大吃一驚留下的後遺症,也許是釧兒的那隻瞎眼令他心有餘悸,總之,痊愈之後,渾身都硬朗了,唯獨男人的根本硬朗不起來。釧兒其時正當虎狼之年,房玄齡臥病之時,無可奈何,隻得自力更生。如今房玄齡既已痊愈,叫她如何能忍耐這般軟侍候?沒過幾夜,終於忍受不住,喊一聲“滾”,一腳把房玄齡揣下睡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