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相信自己是書呆子,不是好勝,不肯麵對事實,的確是因為捫心自問,並不覺得有讀書之好,也絕對不是“盡信書”之徒。直到一九七六年從北京到香港,這信念方才開始動搖。當時的香港同如今的香港相比,除去物價較便宜外,恐怕沒有多大的差別。當時的北京同如今的北京相比,卻是不折不扣地有天壤之別。一夜之間從當年的北京到當年的香港,感覺到的變化有多大? 如果想象不出,不妨設想一九七六年某天晚上在北京睡一大覺,醒來時看到的卻是一九九六年的北京。
其實,就是如此這般如夢初醒,也未見得能與我當年從北京到香港所感受到的震蕩相比擬。一九七六年的北京人同一九九六年的北京人至少說的是同一種北京話。香港人說的廣東話,我卻一竅不通。記得到香港的第一天適逢星期六,在電視上來來回回聽到一句廣告,以為從頭到尾總算聽懂了最後三個字是“星期六”,直到半年以後,方才當真聽明白那句廣告原來說的是“精工石英表創造計時的新記錄”,與“星期六”了不相幹。言語的不通,加上政治、文化、尤其是商業環境的截然不同,使我每次去商店買東西時都不免噤若寒蟬,呆如木雞,唯一的例外是進書店。無論是去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或三聯書店翻看中文書刊,還是去辰衝圖書公司尋找外文書籍,都能舉止從容,神態自若。這時我才發覺在我的知識領域之中,能夠不受社會環境影響的真知,除書之外,一無所有。如此說來,難道當真是書呆子不成?
經過香港的一番沐浴,一九八零年從香港去美國,雖說是去華夏而入夷狄,卻不再有所謂“文化震蕩”的感覺,想見一舉手一投足都已經十足資本主義化了。然而,混飯吃的本事,除去與書湖交道之外,仍是一無所能。到美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普林斯頓大學洽談一項鑽故紙堆的工作。工作談妥之後,接待我的某教授順便帶我在校園裏走一圈。在路過一座花崗岩建築時,這位教授特別告訴我那就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圖書館。當時無暇入內參觀,隻是稍微放慢腳步,領略了一下外景。該館地上部份當年隻有三層,談不上宏偉,門樓修得像座歐洲中世紀的城堡,倒是別有風致,整個建築予人以渾厚樸實的印象。
爾後的一年多在普林斯頓大學從事所謂研究工作,這座圖書館成了我經常出沒之地。初幾次進入該圖書館,總不免被一樓大廳的豪華氣派所吸引,不自覺地放慢腳步。去的次數多了,自然也就熟視無睹,而始終令我欣賞不已的,倒是該圖書館的開放性。出入圖書館無須出示任何證件。美國的大學不像中國的大學,絕大多數沒有圍牆和門崗,甚至根本不存在大門,任何閑雜人等都可以隨時出入校園。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門口既無人檢查證件,也就是說任何與大學無關的人也可以進去看書。開放的書籍不限於放在閱覽室內供人參考的工具書籍和報章雜誌,而是地上地下八層書庫一律開放。看中什麽書,用不著假手圖書館的工作人員,自己從書架上取下來就是。外借手續也極簡單,出門前去櫃台驗交一下工作證即可。
早在來美國之前,從《參考消息》上得知普林斯頓大學有座以“葛斯德”命名的圖書館,專門收藏中國木版古籍。據《參考消息》的報導,葛斯德是個美國商人,本世紀初從美國去北京經商時感染目疾,經北京協和醫院的外籍西醫治療無效,通過朋友的推薦,敷用河北定縣馬氏眼藥膏,即刻生效。葛斯德於是對於中國古代文化產生濃厚興趣,開始大量收集中國古籍。開始時專意醫書,逐漸涉摯其他領域。葛斯德離開中國時,又委托其在美國領事館任職的朋友代為繼續收購,運回美國。經數十年的累積,收藏數量頗為豐富,其中善本數目亦相當可觀,業已成為不可多得的中國古籍的寶藏。在葛斯德故去之後,其家人把葛斯德的收藏全部贈送給普林斯頓大學,由普林斯頓大學設專館珍藏。
來到普林斯頓大學工作之後,方才知道經《參考消息》轉載的報導與事實稍有出入。葛斯德圖書館雖然是設在普林斯頓大學之內,葛斯德的收藏卻並非普林斯頓大學所有。原來接受葛斯德家人贈送的並非是普林斯頓大學,而是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不少人誤以為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是普林斯頓大學的一部份。其實,二者是兩個比鄰卻了不相幹的學術機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素來以理科研究為主,在接受葛斯德的收藏的時候,根本不存在文科,得了這筆寶藏卻形同廢物。碰巧負責這批圖書轉手的人是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友,此人趁便做了筆順水人情,說服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把這筆收藏寄存在普林斯頓大學,托普林斯頓大學代為管理。如今設在普林斯頓大學東亞學係所在的帕米爾樓中的葛斯德圖書館,實際上是屬於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葛斯德的收藏和屬於普林斯頓大學自己的收藏的混合體。普林斯頓大學自己采購的書籍毫無版本上的價值,實用而已。
帕米爾樓是座有年頭的建築,而且大有年久失修的景象。一樓的水泥地麵滿是裂紋,二樓的地板踩上去嘎然有聲。這座樓本是物理係的所在,地下室曾經堆放過含放射性的物質,一樓有間房間據說曾是愛因斯坦的辦公室。物理係早已喬遷現代化的新樓,東亞學係不是顯學,祭不起財神爺,蓋不起新樓,隻得拾人餘唾。葛斯德圖書館既然設在如此這般的樓房之中,所謂設專館珍藏葛斯德的珍藏雲雲,自然也是誇大不實之詞。不過,這圖書館倒是管理得極好,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在開放這一點上,也不讓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總館專美。除去善本之外,其餘的書籍,包括不少如今已成絕版的線裝書,都一律開放,任人取閱或借讀。對於東亞學係的工作人員,優待有加,外借書籍,既不限量,有不限期,可以保留到有他人索取時歸還不遲。當年我趁此便利,陸陸續續從葛斯德圖書館搬回家中的書籍不下百餘冊,使我那間本來徒有四壁的書房得以名實相去不遠。
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園建築典雅,環境幽美,兼有湖山平疇之勝,素來號稱美國大學校園之冠。不過,這裏所說的隻是聞名遐邇的主校園,也是一般人所知的唯一的校園。其實,順著主校園東側的一號公路北行約三英裏,在公路東邊的樹林深處,還隱藏著一個專供研究之用,罕為外人所知的分校園。說“隱藏著”,絕不是故弄玄虛,因為這校園有一片茂密的樹林作為天然屏障,即使在冬天樹葉邈光的時節,園中的建築也隻是依稀可見。此外,校園的入口設在一沭彎彎曲曲的小路的盡頭,極不起眼,稍不小心就會錯過。門口設有崗哨,卻不懸掛招牌,非出示普林斯頓大學的工作證不得其門而入。馳過一條曲折的幽徑,一座空曠的飛機場赫然在目。據說有飛機場的大學,全美國僅有兩所。不過,這飛機場上經常停放著的,隻是些供練習用的滑翔機,毫無保密的價值。機場的南麵錯落有致地鋪開十來座三,四層的樓房。樓房的大門一律上鎖,有一,兩座樓的牆上掛著諸如“能源部”,“環境保護部”的牌子,不知設在這些樓裏的研究所真是同這些部門合作的機構,還是掛羊頭賣狗肉,另有文章。更多的樓房則標記缺如,像一首首無題的詩,個中奧妙費人思量。據說在這些樓裏進行的研究項目都是由國防部資助的。
不言而喻,這座校園之所以進路隱蔽,門禁森嚴,自然是因為有這些值得上鎖而不願掛牌的辦公樓的緣故。但是,最值得保密的,據說還是一座視而不見的圖書館。想要進入這座沉埋在地下的秘密圖書館,非要有由普林斯頓大學校長親自簽發的特殊借閱證不可。保密得如此嚴格,可見館中珍藏的一定不是公開發表過的書刊,而是未經發表,或不得發表的文件。對於普通讀者來說,倒極可能是一些不屑一顧的東西。有這麽一座深藏不露的圖書館,其實並無損於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的開放性。提到這座圖書館,隻不過是不想令人誤會,以為美國人不知內外有別,一切公開。
普林斯頓大學距美國首都哥倫比亞特區不算遠,開車不出四小時即可抵達。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第一年,曾抽空去哥倫比亞特區遊覽一回。哥倫比亞特區值得觀賞的名勝不少,對我最具吸引力的,卻是聞名已久的國會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無論就藏書的數量還是就藏書的質量而言,都居世界第一位。既已知其為世界第一,想像中這座圖書館或宏偉壯觀,或典雅秀麗,卻不料行到國會圖書館門口時,發現那建築平庸得無足稱道。更令人詫意的是,該圖書館的書庫竟然是不對外開放的。所謂“不對外”,不是指不對外國人開放,而是身非議員或有關工作人員者,一概不得入內,同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的那種任一切閑雜人等出入自由的情形相比,簡直判若天淵。
吃過閉門羹後,頗不甘心,想起該館中文部的負責人來自台灣,或許能看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予以通假。找到這位台灣同胞倒是不難,隻是提出入內參觀的請求之後卻見到一臉難色。說是礙於規章,不疑違例。話說極為有理,表達方式也極為得體,不能強人之難,隻好揮手道別。卻不料臨出大門,對方又突然變了主意,說不便參觀的真正原因在於地方太小,書太多,書架與書架之間都堆滿書,走起來極不源便,但是如果一定想看,他還是能網開一麵,隻是時間不得太長,以十分鍾為限。走進書庫一看,發覺地方果然擁擠不堪,而且零亂非常。據說大多數人在看到達芬奇的名作“蒙娜麗莎”的真跡之後,都感到失望。在參觀過國會圖書館之後,我也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所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誠非虛語。
國會圖書館雖不對外開放,卻參加各大學圖書館的館際交流協作。通過這種交流協作關係,你可有從國會圖書館和其他大學圖書館借到你自己的學校的圖書館所沒有的書籍。比如,有一次我需要的某書在全美國隻有耶魯大學圖書館有一冊。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填寫一張轉借單,交給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的外借櫃台,不出兩星期就由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把我所需的書轉交給我,堪稱便利。
另有一回,我需要的一本書隻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的東方圖書館有,因為紐約離普林斯頓大學隻有一小時的距離,而我又急於查看書中極小的一個段落,與其通過轉借的方法,不如自己開車跑一趟。哥倫比亞大學是我見過的美國大學中唯一有圍牆的,大概是位於紐約市區治安欠佳的地段,不得不爾。哥倫比亞大學的東源圖書館設在一座閱曆頗深的舊樓房裏。進得大廳,隻見書報雜誌從書架一直堆放到地板。其雜亂無章,同普林斯頓大學葛斯德圖書館的井然有序形成鮮明對比。我要的那本書,書庫內沒有,詢問櫃台,卻並無外借記錄,不是藏在某堆亂書之中無從尋覓,就是不翼而飛了。六十年代國內時時傳聞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任圖書館館長,以為胡適在美國混得很得法。來美國之後才知道圖書館長,博物館長等在美國並不是什麽高等學術職務。況且,胡適也並不是任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的館長,隻不過是這所東方圖書館的主任而已。名之曰“主任”,其實不過是個管理員,因為並沒有任何館員歸這位主任指揮,其處境其實是不堪潦倒。
離開普林斯頓大學之後,做了幾年加州居民。住的地方離柏克萊加州大學不遠。這裏所說的柏克萊加州大學就是《參考消息》時常提到的所謂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當時在國內時常納悶,〔分校既然如此出名,為何從來不曾聽人說起其本校? 原來把這所大學稱這為分校,乃係出於對加州州立大學係統的誤解。加州州立大學分高低兩個層次。高層共有大學九所,全都名之曰“University of California”,九所在地名予以區別。設在柏克萊 (Berkeley) 的稱之為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設在洛杉磯(Los Angeles)的稱之為“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如此等等。九所大學共有一個名義上的校長,而各自有一位副校長。其實,名義上的校長不如說是加州高等教育廳的廳長,而所謂副校長乃是實在的校長。九校之中以舊金山加州大學最為特別,名為大學,其實隻是一所醫學院。一般美國醫學院隻收大學畢業生,而這所大學卻收大學本科生,可是不是收一批,甚至也不是收一小撮,而是隻收一,兩名。在這九所大悝之中曆史最久,名氣最大,地位最高的,是位於柏克萊的這一所。如果加州大學係統真的有所謂本校,分校之分,那麽,設在柏克萊的這一所,會成為當仁不讓的本校,把它誤稱為分校,實在是冤哉枉也。
因為住得離柏克萊加州大學不太遠,周末時常到該校園去散步。該校園的自然環境不俗,有山有澗,天氣好的時候,登上山頂,隔海的舊金山金門大橋隱約可見。每逢雲霧繚繞,則對岸的摩天大廈婉如海市蜃樓般虛無縹緲,別有一番景致。校園中的建築卻不敢恭維,絕大部份既不典雅,亦不摩登。大學圖書館總館依山而造,側臨登山的大道,予人以欠缺門麵的感覺。該圖書館雖然也對加州居民開放,但要憑加州的駕駛執照辦理借閱證,不能像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那樣隨便令人出入。記得初次辦理借閱證時,索價二十五美元,有效期一年。第二年續辦,年費就漲到五十美元。
按規章書庫根本不開放,借書要填卡,由圖書館工作人員入書庫代為取出,手續同國內大多數圖書館差不多。但這規章執行不嚴,很多人都直接進書庫自己找書,我隻遭擋駕一次,其餘的時候,隻靠揮一揮手上的借閱證就被放行了。橫過上山的馬路,與該圖書館隔路相望的一座小白樓中設有大學的亞洲圖書館。但這裏隻放現代書刊,中文的古籍在柏克萊加州大學顯然乏人問津,因而被名副其實地束之高閣了。這間名副其實的藏書閣,設在生物係圖書館的頂樓和閣樓。頂樓由一條專用電梯與地麵相連,頂樓和閣樓之間則由一條鐵梯相通。每次上得樓來,總是空無人跡。那條專用電梯運行起來顫悠悠的,令人擔心搞不好會出毛病。
美國人有句所謂“墨菲定律”,大約相當於中文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樣的俗話。這話不巧在這條電梯上言而有中。某個星期天,有朋自遠方來,要我去接機,從家赴機場正好路過柏克萊加州大學,遂提前兩小時出門,趁便去這間藏書閣消遣一番。上去時電梯沒出問題,下來時電梯也運行正常,隻是降到地麵時,梯門不張,不得其門而出,隻得按下電梯內的警鈴呼救。大概是因為星期天沒有執勤人員上班,圖書館裏又不巧一時無人,警鈴足響了二十分鍾才有個學生聞聲趕來相助。合二人之力內外夾攻,終於能破門而出。不巧之中的大巧,是那“墨菲定律”在飛機是否會晚點上也靈驗不誤,雖晚到機場,卻沒耽誤接人。
這些都是題外的話,真正應當交帶的是,這間藏書閣的收藏質量極差,供消遣都不能算好,更遑論供研究之用了。不知是否正因為此,這些圖書才被如此這般打入冷宮,還是柏克萊加州大學沒多少人從事古籍的研究,才使古籍的收藏如此貧乏,而隻配坐冷板凳。除去這間閣樓和亞洲圖書館外,在校園南門外有個中國問題研究所,那裏也有些有關中國的當代書刊。南門本是校園南端的界限,後來校園擴張了,這座大門變成園中之門,而中國問題研究所所在的那集樓房也就成了園內的建築。但這研究所始終不是大學的一部份,而是由福特基金會資助的一個獨立機構。名之曰研究所,其實不過是間閱覽室和對當代中國問題感興趣的人的聚會場所,並談不上什係研究。閱覽室中的書報種類零亂而不齊全;書籍的收藏量極少,也徊毫不成體係。無論是書刊的數量和質量,還是閱讀環境,都不能同漆灣對岸的胡佛亞洲研究所的圖書館相提並論。
胡佛亞洲研究所坐落在斯坦福大學的校園之內,卻也不是斯坦福大學的一部份。不僅不是斯坦福大學的一部份,而且還時常同斯坦福大學摩擦,原因在於“兩條路線的鬥爭”。斯坦福大悝“左”,而胡佛亞洲研究所“右”。這裏所說的“左”和“右”當然是美國的“左”和“右”,不可同中國的“左”和“右”混淆。胡佛亞洲研究所的圖書館的閱覽室是座玻璃和金屬結構的現代化單層建築,高敞而明亮。冷氣和暖氣都開得足,故兼有冬暖而夏涼的優點。唯一的缺點是玻璃牆同通風設備之間似乎存在共鳴作用,每逢暖氣或冷氣吹起來時,室內的空氣振蕩得有如萬馬奔騰。閱覽室內中,港,台的報紙雜誌兼收並蓄,種類齊全,而且免費對外開放。自從發掘到這一出處之後,就很少再去設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內的中國問題研究所。令人遺憾的是,在這間閱覽室消磨個夠之後,不能順便去近在咫尺的斯坦福大學圖書館。一九八二年的時候,一張一年有效的斯坦福大學圖書館借書證索價二百美元,不是像我這種收入的人所樂於付出的代價。
在美國各大學圖書館中,我最熟悉的,數芝加哥大學的圖書館。顧名思義,芝加哥大學當然在芝加哥城。這顧名思義的因素在芝加哥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的曆史上都起過一次極其重大的作用。五十年代初,芝加哥大學所在地段治安急劇惡化,以至校方以為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具體的搬遷計劃是遷往當時尚無名望的斯坦福大學。正當圖書已經裝箱待發之際,芝加哥大學高層走馬換將,擬訂搬遷計劃的校長卸任。新校長是否中過孔老二的流毒,無案可稽,卻顯然是“名不正則言不順”的信徒,以為芝加哥大學既然叫做“芝加哥大學”,搬到芝加哥以外去不成體統,遂打消搬遷的計劃。想當年芝加哥大學建校之初,如果不是用地名作校名,如今的芝加哥恐怕就不會有這麽一所名滿天下的高等學府了。而如果芝加哥大悝當年真的遷往斯坦福大學校園,斯坦福大學大概會遭芝加哥大學合並,也不會有今天後來居上的機會。
芝加哥大學的圖書館是座鋼筋混凝土的龐然大物,無論從正麵或側麵看上去,都像座城堡,但不是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的那種古典的味道,而是徹頭徹尾的現代派造型。這種風格同隔路相望的一排哥德式建築完全不相稱,妙在卻絕不予人以格格不入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圖書館本身占地極廣,儼然自成一個體係。在圖書館北側不遠有座銅塑原子彈紀念碑,看上去像是朵大寫意的蘑菇雲,倒是同圖書館的風格配合得很好。原子彈紀念碑之所以設在芝加哥大學,是因為主持第一顆原子彈工程的費爾米等人當時在芝加哥大學執教,美國第一座原子反應堆就設在芝加哥大學某座體育館內。事到如今,不過相隔六十來年,當年那座體育館而今安在?竟然沒有官源記錄。竊以為今天的圖書館就是在那座體育館的廢墟上興建的,猁不然這原子彈紀念碑憑什麽要立在這圖書館旁邊呢?
該圖書館內的裝修極粗糙,或者不如說根本談不上什麽裝修。司馬光《獨樂園記》中的那句“牆圬而已不加白”,正好可以在形容這圖書館時派上用場。不過,美國人的不裝修,大概不是像司馬光那樣有意為之,極可能是經費不足,隻得草草了事。我在芝加哥大學的時候常來這座圖書館的地下第二層,那裏是經濟和商業管理期刊閱覽室的所在。常來這裏是因專業的要求,不得不爾。自己載樂意去的,是設在地上第五層的亞洲圖書部。這裏的中文書報的數量和質量都不及普林斯頓大學的葛斯德圖書館,但是比柏克萊加州大學卻高明多矣。這間亞洲圖書部有一排朝陽的玻璃窗,窗前有沙發多張。冬天晴雪的日子,找張中文報紙,躺在沙發上欣賞窗外的雪景,享受窗下的陽光,那種懶洋洋的情調至今令人回味無窮。
不過,總的來說,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給我留下的印象並不算好。自從見識過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的那種開放之後,凡是不夠開放的圖書館在我看來都不夠意思,而芝加哥大學圖書館恰好是我所見過的圖書館中最不開放的一個。進門要出示學校的證件自不在話下,而且查得極嚴,凡是未經注冊處蓋章的學生證一律無效。即使有學籍,隻要是這學期不曾選課,就不得其門而入了。校友可憑校友證進大門,但是必須立刻辦一張當天有效的臨時證件才能合法在圖書館內走動。想要借書,不繳錢是休想的了。索價幾何記不大清了,好像是同斯坦福的價格差不多。至於同芝加哥大學無緣份的人,即使隻是想在門廳裏的目錄室走一走也免談。出門不再查證件,但是要搜手提包,包中若有書,就得一本一本拿出來經看門者過目。
芝加哥大學圖書管理學研究生院也設在圖書館同一幢樓裏,是全美僅有的幾個設有博士生班的圖書管理學院之一。作為一個行業,圖書管理學在美國極不吃香,不吃香到需要到外國進口人員的地步。在美國大大小小的圖書館中極容易碰到來自台灣的管理人員,因為來美國學圖書管理是移民的捷徑。美國各大學的工學院有極多外國留學生,那是因為美國人視微積分為畏途。美國人少有讀圖書管理學倒不是愁難,而是覺得枯燥無味。現在的美國人很少把“有趣”同“腦力活動”聯係在一起,像圍棋這種高層次的腦力遊戲在美國沒有市場且不說,就像橋牌,國際像棋之類的遊戲如今在美國也極少有人問津。明乎此,沒有什麽人願意同圖書打交道也就不足為怪了。我認識幾個在大學圖書館工作的美國人,本來都已在文學或曆史等學科修到博士學位,隻因本行就業艱難,在幾經失業的彷徨之後,才不得已再進圖書管理學院,混個碩士頭銜來圖書館謀生。
說來奇怪的是,圖書管理學這一行雖然沒人願意幹,圖書館在美國卻相當普及。大城市的圖書館規模往往相當可觀,就連一些縣立圖書館也通常設備不錯,而且往往下設分館若幹,分布各地,以便讀者就近借閱。一般來說,這類公共圖書館缺乏學術性著作,不能藉以從事專業研究,但大都有不錯的商業資料和兒童讀物。有人次美國是兒童和商人的樂園,這說法在公共圖書館上驗證不假。
我去過幾次芝加哥市立圖書館,每此都是為了帶上小學的女兒去借書。這座圖書館看起來有些像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宮殿,從式樣上判斷,大概建於一八七零年芝加哥市大火災之後不久。房子內外的設計均相當豪華,尤其是大廳中央的樓梯顯得極有氣派,隻可惜年久失修,使人不禁想起明日黃花。館址位於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繁華地段,這種環境對於圖書館來說,實在談不上好。但是芝加哥同紐約一樣,城裏隻有兩種環境,另一種環境是滿目倉涼,荒廢不堪。相比之下,芝加哥圖書館還算是沒選錯地方。
我在芝加哥住的時候,適逢芝加哥圖書館經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改名。芝加哥市圖書館本來就叫“芝加哥市圖書館”,名正而言順。從一九八七年起卻該稱之曰“華盛頓圖書館”。美國以第一任總統華盛頓命名者多如牛毛。但是芝加哥圖書館的改名卻與這位已故總統無關,隻是因為那一年芝加哥市市長死在任上,恰好又與華盛頓總統同姓。美國姓華盛頓的不少,這位已故市長同這位已故總統五百年前恐怕也不會是一家人,因為這兩人一黑一白,唯一肯定的共同點是都有政治勢力。在美國,凡是有錢有勢的人都想搞些名堂以企永垂不朽,就像是中國曆代帝王將相死後少不得要有個諡號一樣。有錢的,用錢買下一所學院的名稱是常有的事。錢更多的,會搞一個以自己的姓名為名的基金會。有勢的,往往會憑借其政治勢力在公共事業上開刀,惠而不費,比有錢人須自己破費更高明一籌。不言而喻,芝樓哥市圖書館的改名屬於後一種情形。這位市長生前對芝加哥市圖書館,或更廣泛一點說,對芝加哥市的文化事業有多少貢獻,未曾有所聞,喜歡出風頭倒是盡人皆知。在他當市長的時候,在通向芝加哥市的最主要的一條高速公路上,高高地懸掛著一幅橫標語,上麵用鬥大的字寫著:“芝加哥市長華盛頓歡迎你”。“歡迎”當然隻是句廢話,唯恐前來芝加哥的人不知道他華盛頓是市長才是真。
芝加哥市圖書館經曆的第二件大事是遷址。上文提到的那座使人不禁想起明日黃花的圖書館如今已經名副其實地成了明日黃花。蓋新館的理由據說是原館址麵積不夠使用。上文提到芝加哥市隻有兩種環境,新館址選在這兩種環境的交界處,兩者的缺點兼而有之。在美國大凡是公共事業要蓋新建築,都須采取公開招標的方式,以示大公無私。芝加哥市素有注重城市建築設計的傳統和名聲,興蓋圖書館的招標廣告吸引了不少國際上知名的建築設計公司。芝加哥市政府鄭重其事地成立了一個遴選委員會,負責挑選各公司呈送的圖紙和模型。幾經淘汰之後,最後入圍的包括一家加拿大公司,一家墨西哥公司,和三家美國公司。以我之見,加拿大公司的設計最有氣派,也最有現代風味,中選的卻是一家美國公司的最乏特色的設計。遴選委員會公票的理由是入選的設計最像圖書館。哈!真是天大的笑話,一所圖書館是否像所圖書館,隻消看兩件事。一件是有沒有書,另一件是開方還是不開放,建築式樣無與焉。所謂無巧不成書,芝加哥市圖書館所改名和遷址接踵發生。芝加哥市圖書館是否會因遷址而更像座圖書館,我看不見得,因改名而名不正倒是當真。
文化大革命之前在北京的時候,得閑最喜歡去逛琉璃廠的中國書店和王府井北口的外文書店。兩家書店都不對外開放,要憑特別的許可證方得其門而入,這是頗令人遺憾的一點。但是一旦進得大門,就能在純學術性的書海中任意遨遊,其樂趣實無窮無盡。這樣的書店在美國是沒有的。絕大多數美國的書店完全商業化,凡是沒有銷路的書,書店裏一定沒有。美國的大學和研究生院比世界上任何國家都多,來美國留學的外國學生的人數也居世界第一位,因而很難說美國的學術不發達。但是美國的學術界同非學術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二者的關係可以說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學術性的著作在一般性的市場上根本無人問津,一般書店因而一概缺如。一般性的書店賣些什麽書呢? 小說大約占去書架的一半,其中時下流行的蹩腳貨色又約占小說的一半。其次是期刊,包括各種時裝雜誌、運動雜誌、汽車雜誌、新聞雜誌、攝影雜誌、房屋裝修雜誌等等,凡是你想得出的非學術性的題目,一定會有一種雜誌在書店出售。再其次是兒童讀物、人物傳記、旅遊指南和參考書。近年來各書店都陸續增辟電腦書籍專欄,但這並不表示美國書店有引輛技術性書籍的新傾向,隻不過是因為如今電腦的使用已經深入商業甚至家庭生活,從而使得一些有關電腦工具和軟件的書籍十分暢種。
人物傳記隻有很少一部份是有關曆史人物的,大多數都是當紅電影名星、流行歌手和球星的自傳,或是剛從政治舞台退下來的達官顯貴的回憶錄。這類傳記和回憶錄往往印著兩個作者的名字,印在前麵的是這些名流自己的名字,印在後麵的是替這些名流捉刀的所謂職業作家。不僅名流自己請人捉刀樹碑立傳,就連名流的老婆也依樣畫葫蘆。比如,前總統裏根的老婆有一本回憶錄,前總統布什的老婆也有一本回憶錄,而且都暢銷得很。這些老婆憑什麽寫傳記呢? 憑她們的老公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前文談到美國的婦女解放運動雖然鼓吹了三十多年,妻以夫貴的傳統絲毫沒有觸及,這些名流老婆的自傳正是證據之一。
暢銷的小說大多屬下裏巴人之類,優秀的文學作品能夠出版已屬運氣,想要暢銷,除非得諾貝爾文學獎。一部得獎作品無論在得獎前如何乏人問津,一俟得獎之後必然大為風行。足見廣大讀者都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所嘲笑的對象。參考書籍包括各種升學指南或商業執照考試習題集,也包括英文和外文字典,但是休想在一般的書店裏找到牛津大字典,韋氏大字典,或者任何中文字典。出人意外的是,幾乎所有的書店都有《易經》和《老子》的英譯本,而且常常不止一種版本。不過,從印刷的版式上可以看出這些《易經》和《老子》都不是作為學術著作,而是作為高品味的消遣書而出售的。美國人稱沙發前的茶幾為 coffee table,稱供消遣性的書為 coffee table book。顧名思義,coffee table book 恐怕還兼有裝璜門麵的意思。這類書往往印刷極其精美,也正說明兼有裝飾的作用。《易經》和《老子》之所以能入選,大概是因為這樣三種原因:第一,詞句簡練而含義玄妙,隨便瀏覽一兩行也可以有意外的收獲。第二,結構鬆散,無所謂頭尾,翻開任何一頁都可以開始,隨時都能放下。第三,既是外國的,又是哲學的,足以誇耀書主人的文化修養不同凡響。
想要買學術性的著作,一般來說,非得去大學的書店不可。凡是像樣的大學都有一間所謂U Store。U是University的縮寫,U Store也就是大學書店的意思。規模大的U Store,像斯坦福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的U Store,從圖書、文具、電視、音響、攝影器材、衣服鞋襪,到香煙、汽水、零食,幾乎無所不售。規模小的,基本上就是一家書店。一般來說,學校的水平愈高,U Store裏的書刊數量和質量也就愈好。比較差的大學的書店,除去教科書外,往往就別無長物了。但即使是學術性極強的大學書店,也少不得有《花花公子》一類的色情畫報出售,絕不能同上文提到的中國書店和外文書店相提並論。大學書店不像大學圖書館,沒有不對外開放的,因為是做生意,不開放做個屁。但是,如果你的住地沒有一所厄平較高的大學,想買正經書就不免要費周折了。
至於非英文的書店,即使是最好的大學書店,也一概缺如。美國基本上不存在以美國人為對象的外文書店。在紐約、舊金山、洛杉磯等華人較多的城市,會有兩三家中文書店,即使不開在華人社區內,上門的顧客也大都是華人。舊金山的第二十四街曾經有過一家相當不錯的中文書店,書源大都來自國內。我曾在那裏買過《曆代詩話》、《池北偶談》、《搜神記》、《歸田瑣記》、《人間詞話》等數種。最後一次去那家書店是一九八四年夏,進門之後發現所有的文科書籍都不見了,隻剩下理工書籍和畫報之類。打聽之下,才知道是因為文科書沒有銷路,都當廢紙開丟了。老板說,如果我早來一天,垃圾箱還沒被卡車拖走,所有開丟的書都可以白送給我,隻可惜我同發橫財從來無緣。
美國出版的書大都布麵精裝,大字,道林紙,連小學生的課本也是如此,隻有暢銷的小說一類才會有平裝,報紙的小開本行世。印刷精良,裝訂考究固然是好事,書價也因此而昂貴,動輒三、四十元一冊,足夠四口之家下一次中檔的飯館,這就不是什麽好事了。出人意外的是,經典的文學名著往往反而比新出版的庸俗小說便宜,而且經常大減價。逢上大減價時,可以花四、五塊錢買到原來標價三、四十元的書,倒是十分劃算。經典之作不值錢可能出於兩個原因,其一是因為經典之作不合當代美國人的口味,銷路不暢;其二是因為經典之作的作者早已作古,出版商不用支付稿酬。稿酬之高低在美國也完全取決於銷路的好壞。文章稿費最高的是《電視指南》,《讀者文摘》和《花花公子》,都是些鄙俗不堪的東西。學術性的著作因為沒有銷路,所以乾脆沒有稿費,有時還須作者自掏腰包才能使嘔心瀝血之作得以傳諸其人。同學術有關卻還有錢可賺的是大學教科書。大學教材賣得比普通書還要貴,一冊三、四百頁的書通常會索價五、六十元,而且從不減價,大有勒縮學生之嫌。幸而中小學課本是非賣品,一律由學校發給學生免費使用,否則,收入低的家庭肯定吃不消。
近年來有些書除去印在紙上之外,還以錄音帶的形式發行。但是,聽書畢竟不比看書,聽書不及看書效率高,也遠不及看書源便,因而並不見有流行的趨勢。最近一,兩年又出現激光片(CD)版,想要閱讀這種版本,讀者須有配備激光片閱讀器的個人電腦,這不能不說是個缺點,但目前越來越多的家庭已有這類設備,這項缺點也就不像激光片版剛剛問世時顯得那麽嚴重了。激光片版的優點在於不僅可從電腦的螢光屏上閱讀,而且極易於轉抄、摘錄、檢索和印刷。熱衷於新技術的人預言不出十年,印在在紙上的書就會被印在激光片上的書所取代。保守的人則根本不肯承認激光片有稱之為“書”的資格。竊以為兩種觀點都不免過於極端。工具書如字典、百科全書、年鑒、手冊之類,被激光片版所取代勢在不免;其他書籍極可能是紙版同激光片版平分秋色。如果激光片版書不能算做“書”,那麽,稱紙版書為“書”恐怕也有問題。君不見有“書”五車的惠施,有的並不是紙版,而是木牘或者竹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