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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裏子:《美國風》(15)

(2007-04-04 17:43:55) 下一個

柞裏子:《美國風·中美文化異同》

 

           

            “傳”在今日似乎已為人物所專有,其實,“傳”字的本意並非如此。比如,《春秋左氏傳》(也簡稱為《左傳》),傳統的解釋是左丘明對孔子《春秋》的注釋。《尚書》的《孔傳》,《詩經》的《毛傳》、《魯傳》、《齊傳》和《韓傳》等,也都是注釋性和考證性的著作。司馬遷《史記》中的“傳”,包括“匈奴列傳”、“朝鮮列傳”、“南越列傳”、“西南夷列傳”等等,都不是人物傳記而是對某民族或國家的風土人情、政治文化的綜合性記載。《詩經》的《韓傳》本有《內傳》和《外傳》兩種,《內傳》逸散,完整流傳下來的隻有《韓詩外傳》。內外之別,在於前者注重申述本意,後者旨在借題發揮。不少談文談詩的著作都有所謂“內篇”和“外篇”或者“內卷”和“外卷”,其內外之別,也大都遵循此意。

本文旨在談美國的文化,卻在談美國文化之先扯到《左傳》、《史記》和《韓詩外傳》,雖是為本題“外傳”兩字的用法注明來曆,倘若有人以東拉西扯相責,也無詞以對。不過倒是也正好次明本文之命名,名副其實。其實,但凡由非美裔來撰寫美國的文化,則無論作者的本意是在“外”還是在“內”,其結果都隻可能是“外”。因作者既非美裔,則勢必為“外人”。既為“外人”,則所見必然出於自外的觀察,所論必然出於自外的判斷。基於自外的觀察和自外的判斷而寫就的“傳”,如果作者堂而皇之以“內傳”名之,實難免自欺欺人之譏。

不過,“外傳”並不一定就比“內傳”價值低下。這首先是因為外人不免眼生、不免鼻生,生眼往往能見熟眼所不能見,生鼻往往能嗅熟鼻所不能嗅。所謂熟視無睹,久而不聞其臭,此之謂也。換言之,“外人”寫就的“外傳”往往可以道出“內人”寫就的“內傳”所道不出的“新聞”。其次,作品價值之高低,也視作者與讀者的關係而定。如果讀者和作者同為同一種“外人”,則作者之見往往能投讀者之所好,產生“內人”之所見所不能產生的共鳴效果。

            “外傳”之來曆和意義既如上述,“文化”二字又當作何解?或以為“文化”二字簡單之至,勿庸費解,其實不然,至少是不盡然。比如,古人說“文化”,指的是“文明化”,或就當時意義而言的“現代化”。今人說“文化”,究竟何所指?則既要看是什麽人說的,還得看是怎麽說的。考古學家說一塊破陶片屬於“仰韶文化”或“龍山文化”,那“文化”指的是某特定遠古曆史時期。所謂“文化人”說的“文化”,往往是“文藝”的代稱。比如,所謂文化部,就隻管唱歌、跳舞、戲劇、小說,至於陶片則無論黑陶還是白陶,一概不管。文盲說某某人“有文化”,說的是某某人認識字。識字多的人說某某人“沒文化”,說的是某某人對政治,經濟,曆史,社會等等等等缺乏應有的常識。

“文化修養”一詞中的“文化”也是這個意思。“文化程度”一詞中的“文化”卻既可以是這種意思,也可以不是這個意思。說某人“文化程度高”,大約相當於說某人“文化修養高”。說某人“文化程度中學畢業”卻是指某人的學曆止於中學,同其人之“文化修養”並無必然聯係。有人隻有中學,甚至隻有小學文化程度,卻有能耐高就部長之職。有些碩士、博士除專業知識之外一無所知,被人譏笑為“專業文盲”,就是一反一正兩個極好的明證。

            用於“文化修養”一詞中的這種意思正是本文命題的用意,也是在今天最為普遍的用意。這意思的來曆卻既非是自生,也不是衍生,而是源於英文的“culture”。翻譯而來的詞匯與其原文之間往往並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係。比如,“culture”另有“耕種”、“繁殖”、“生長”的意思,這一層意思就不為“文化”所涵概。即使就“文化”所涵概的意思而言,所涵概的範圍或程度也不與“culture”盡同。比如,如今美國有“corporate culture”之說,在中國流行的譯名是“公司文化”,柞裏子也曾照搬,實未見其妥。“文化”不是不能使用於較小範圍的,比如,“茶道”不妨說成“茶的文化”,“酒經”珩不妨說成“酒的文化”,但是,小至一個公司,充其量隻配說有“傳統”,有“積習”,有“風氣”,而絕談不上有“文化”。中國人有“校風”之說,正好同美國人的“corporate culture”旗鼓相當。舍“風氣”而取“文化”,不妨說恰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一種表現。

            美國某大學某年的校曆上有“Black Culture Day”(“黑人文化日”)三個英文字,一位白人朋友看到之後失聲大笑。雖不明言,其笑外之意卻明白之至。無非是想說:黑人哪配有資格談文化?這當然不能不說是含有種族的偏見,說些含有種族偏見的話如今在美國大犯忌諱,會被指為“政治上有問題”(“politically incorrect”),而一旦被人戴上這頂帽子,政治前途立即渺茫自不在話下,搞不好甚至會打破飯碗。那位大笑而不語的朋友之所以止於大笑,當然也正是因為不敢冒此風險之故。

然而,不應小覷或蔑視他人的文化,並不等於不應正視文化有異同。文化之有異同,古人早已深悉。“入境問俗”就是對這種認識的總結,如果沒有異同,何問之有?這總結簡潔明了,隻是不如下麵的笑話更富幽默感:話說某基金會分別頒發研究經費給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和一個德國人作為期一年的研究,研究的對象是駱駝。英國人拿到經費立即啟程前往阿拉伯,買下一具帳篷,雇下一名阿拉伯當差,進駐沙漠,不分晝夜對駱駝進行實地考察。一年之後帶回一本有關駱駝生活的第一手資料。記錄雖不厭其繁,行文卻雜亂無章,語無折衷,斷失荒唐。法國人拿到研究經費之後,一頭鑽進圖書館,夜以繼日,分秒必爭,翻閱各種參考資料,一年之後編成一本有關駱駝的論文。敘述清晰、條理分明,但不能越前人之藩籬,略無發現。德國人拿到研究經費之後,當即買下一座沙發,幾箱啤酒,一年之後仍然坐在沙發上一邊品嚐啤酒,一邊冥想駱駝的實體究竟為何物?

            這笑話不知發源於何處,也不知經曆了多少個春秋和多少張嘴皮才傳到柞裏子的耳朵,很可能失真走樣。不過仍不失為一篇說明文化內容各不相同的佳話。下麵的故事則更真切,也更風趣。說“更真切”,是因為這故事見諸前不久的報紙,有案可稽,不比上麵的笑話是遙遠的傳說。說“更風趣”,那是基於柞裏子的感覺,一本正經的人可能會視為下流也未可知。話說一位當紅的英國作家來美國體驗生活,適逢美國總統克林頓的桃色新聞滿天飛揚。某報社記者在采訪時順便問及這位作家對此有何高見。這位作家說:英國人向來對男女關係神經過敏,美國人看來也大有步英人後塵之跡象,法國人卻能泰然處之,行若無事。比如,英國某文化部長因同某女演員上床走漏風聲而被迫辭職。法國人聽了大惑不解地問:要不是為了能同女演員上床,文化部長還有什麽當頭?

            承認異同,就很難不讓人比高下,一比高下就難免不被人指責為歧視。大概正因為此,美國目前出現一種企圖從根本上否定差別的傾向,以為凡是歸納都忽略了個性,因而都是對真相的歪曲或至少是“政治上有問題”。有人視這種傾向為矯枉過正,竊以為比做因噎費食更加相宜。分析和歸納是認識的兩項相反相傖的手段,缺一不可。如果不能歸納,就根本不能說“白人的文化”、“黑人的文化”、“美國人的文化”、“中國人的文化”,甚至不能說“人類的文化”,甚至根本不能說“人”。取現代科學語言者,隻能口稱“宇宙”,取古代哲學語言者,隻能口稱“渾屯”。這道理古人也早已深悉。《老子》開天劈地第一章就指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說的正是沒有歸納便沒有認識的道理。(這裏根據的是傳統的版本,倘若根據考古發現的本子,是德經在道經之先。上麵的引文也就不在開天劈地第一章了。)

            可惜的是,如此這般早已深悉的是中國人,不是美國人。在當今之世,隻有美國人說的話才會有人洗耳恭聽,德國人、法國人說的話都似成了“西風貫馬耳”,中國人說的話,況且是陳陳相因了數千年前的老生常談,即使在中國也不如美國人說的話吃香,在中國以外的世界會如何,自然是不待言而可知。柞裏子不是法國人,也不是德國人,對於德法以及其他歐洲文化的被忽略當然沒有切身的體會,不過卻從報章雜誌上讀到過德、法學者抱怨如果論文不是用英文發表就如同不曾發表一般的文章,可見柞裏子在德、法並不乏同調。至於說中國人不買自己人的賬,如果存疑,不妨捫心自問:是知道基督就是耶蘇,還是知道老子就是李耳?或者在親朋友好之間打聽打聽究竟知道誰是誰者居多數。

            基督不是美國人,英文也不是美國人發明的文字,然而,如果沒有基督教文化和英文文化在先,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美國文化在後。要談美國文化,倒是正好須從基督教文化和英文文化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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