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裏子:《美國風·政法雜說之一》(4)
無論中外,凡是在男女公然不平等的時代,妻以夫貴都是理所當然的現象。如果有人以為這種現象在當今的美國不複存在,那就大錯而特錯了。美國的國會議員如果死在任上,其遺孀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如果不是妻以夫貴,請問作何解釋?更為明顯的例子是總統的老婆,除去莫明其妙地冠之以“第一夫人”的頭銜外,還居然有全套的職員,諸如秘書、發言人、特別助理等等,儼然是位政府的高官,卻又既非選任,亦非委任,隻能名之曰嫁任。美國曆史上的所謂第一夫人,無論如何愛出風頭或熱衷於政治,所扮演的始終是“太太”的角色:出風頭在穿著打扮,參與政治在幕後枕邊。
這曆史的傳統卻叫克林頓的老婆希萊莉給打破了。希萊莉和比爾·克林頓婚前是耶魯大學法學院的同窗,畢業之後,克林頓一頭鑽進政治,不曾幹過律師的本行,希萊莉卻一直是開業律師,直到成為第一夫人方才歇業。阿肯色州長府是個清水衙門,克林頓州長除去撈到幢免費的州長官邸白住之外,一年隻有三萬五的薪水。在競選總統時,克林頓夫婦申報的財產卻在一百萬元之上,大部份家產都是靠希萊莉律師掙來的。早在競選之初,克林頓夫婦就表示希萊莉不會充當“太太”的角色。克林頓出任總統之後,果然委派希萊莉負責醫療保險製度的改革工作組。工作組的成員包括財政部長和衛生部長,明文規定向希萊莉匯報工作。部長是由總統提名,經國會審定之後方才有資格出任的,根據法律隻應向總統負責。美國人素以好訟而著稱,也向來以法治而自豪,卻極少有人對這一不合法的離奇現象提出異議,財政部長和衛生部長也未據法力爭或忿而辭職,真是咄咄怪事。
希萊莉的正式參與政府工作令一些女權主義分子拍手叫好,也令一些男權至上主義分子為之噎氣。其實,雙方都屬表錯情。希應莉固然改變了第一夫人的角色,卻並沒有改變妻以夫貴的傳統。甚麽時候美國能選出個女總統來,那才是美國女人揚眉吐氣的日子。既然然已經說到妻以夫貴,不妨順便提起“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話說克林頓夫婦遷入白宮之時,除去帶著上中學的女兒之外,還帶進去一隻貓。我對貓狗均是外行,不敢說那隻貓是否貴種,隻敢說那隻貓從花色到體態都平庸得無足稱道。也許有人會問:你既不能攀龍附瘀,到白宮去做客,你憑什麽知道那隻貓長得什麽模樣?問得好。回答卻不難。隻要你看報,看雜誌,或看電視新聞,你就免不了同那隻貓打幾個照麵。有那麽一幫好事的記者不分晝夜守在白宮門外,爭先謁後把那隻貓攝入鏡頭,然後廣泛為之傳播,並仿“第一夫人”之號,美稱之曰“第一貓”。中國人也喜歡稱“第一”。諸如“第一江山”、“第一關”、“第一峰”、“第一泉”等等不一而足。聽多了,不免覺得俗氣。直到聽到“第一夫人”,以至“第一貓”之說,才悟出中國人的種種“第一”,原來都還風雅得很。
根據選舉法,副總統的選舉同總統的選舉應是分開進行的,而事實卻恰恰相反。事實上,既談不上有人出麵競選副總統一職,也沒有人投副總統候選人的票。所謂副總統候選人,不過是總統候選人指定的競選夥伴,總統候選人一旦當選,其夥伴隨即自動當選為副總統。美國人對副總統一職的選舉之所以如此草率行事,是因為美國的副總統基本上是個無所事事的閑差。不僅無所事事,甚至也不予聞國家機密。比如,羅斯福總統任上的副總統杜魯門,直到羅斯福一命烏乎,由副扶正之後,才知道有原子彈這麽回事;也是直到此時,才知道白宮地下有一間秘密作戰指揮室。最能恰當地概括副總統一職功能的,莫過於某位副總統說過的這麽一句話:我是政府中最不重要的一員,但我有可能成為政府中最重要的一員。
在一九八八年的總統選舉中聽到一位報商談起他對副總統一職的認識,雖或不夠精確,卻令人捧腹,竊以為堪入妙品。一位報商,何以會對副總統一職發生興趣?原來這位報商不是別人,正是一九八八年當選副總統丹·奎爾的父親。丹·奎爾在競選時信口開河,揚言一旦獲勝,定要發揚光大副總統的職務。布什和丹·奎爾獲勝之後,電視記者采訪丹·奎爾的父母。奎爾老太太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口口聲聲為自己的兒子當選副總統而自豪。奎爾老先生卻似乎沒把副總統當回事,聲稱他不懂丹·奎爾如何能發揚光大副總統的職務,因為據他所知,副總統除去替外國元首送葬之外,一無所司。千萬別以為這出言不遜的老奎爾有些傻氣,其實,真正的傻瓜是當選副總統的小奎爾。
丹·奎爾上大學讀的是印地安納州一所叫做狄珀的私校,說得不好聽一點,這類學校是專為有錢又不會讀書的紈絝子弟而設的,而丹·奎爾居然在這所學校裏以不會讀書而出名。據丹·奎爾當年的教授回憶,丹·奎爾花在高爾夫球場上的時間遠遠超過花在課堂上的時間。無怪乎丹·奎爾畢業時的平均成績隻得C-,美國的C-大約相當於中國的3-,換言之,隻是湊合及格。畢業時適逢越南戰爭打得難分難解,適齡青年難逃被征入伍之劫。中國古代有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說,意思是有錢人家子女連坐都不會坐在屋簷下,唯恐瓦掉下懂砸著。豈料中國的這句老古話在今天的美國也靈驗不誤。像丹·奎爾這麽有錢人家的兒子,怎麽會舍得到越南去當炮灰。老奎爾略施小計,就把小奎爾從後門塞進印地安納國民警衛隊,算是應徵入伍了。顧名思義,一個州的國民警衛隊自然不是國防軍,被派遣到越南前線去的機會微乎其微。據說當年美國富貴人家子弟大都通過這麽一條偷粱換柱之法,逃過越南戰爭之劫。
在警衛隊中逃過大難之後,丹·奎爾進了所法學院,不是想當律師,隻是想去當政客。除去有錢之外一無長物的美國人十之八、九走這條路。隻消看看如今國會中中百分之九十的參議員都是法學博士出身,就不難明白進法學院乃是仕途的捷徑。美國的法學院像醫學院一樣,沒有大學本科,隻收大學畢業生,至於本科學何專業並不相幹,修完三年課程即可撈個法學博士頭銜,用不著寫什麽論文,比其他學科容易得多。不過,從法悝院獲得法學博士並不標誌著學法過程的終結,還得考張職業文憑符能開張營業。丹·奎爾考了三次方才蒙混過關,據說也是靠他老子走後門,才能免於事不過三。在司法係統裏混了幾年之後,依舊是靠他老子的財勢,當選為印地安納州的國會參議員。
一般總統候選人挑副總統候選人,不外乎找個幫手,這幫手可能是受自己提攜的,或長期合作的,但更多的情形是在黨內競選候選人提名時敗在自己手下的對手,比如約翰遜之於肯尼迪,布什之於裏根。不言而喻,把黨內的主要競爭對手籠絡過來的目的,在於加強團結,防止分裂。布什的挑選丹·奎爾做其小夥計,卻不落這一俗套。丹·奎爾既無政治勢力,也無社會清望;既不是布什的對手,也不是布什的門生。丹·奎爾充其量不過是印地安納州的一條地頭蛇,而印地安納州人口不眾,財源欠豐,不是塊有舉足輕重之勢的地盤。使人至今猜不透布什為何看中丹·奎爾的,還不僅是丹·奎爾絕幫不上什麽忙,而且在於丹·奎爾是個十足的飯桶。
自從成為副總統候選人之後,洋相百出,幾乎無一日不是政治漫畫專欄作家筆下的笑柄。美國的總統競選自從肯尼舜對尼克鬆的回合以來,總統候選人少不得有一場或多場電視辯論。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副總統候選人之間也搞起一場依樣畫葫蘆的舌戰。丹·奎爾在電視辯論中企圖把自己比做肯尼迪,大概是以為肯尼迪同他一樣,也是靠老子才奔出頭的紈絝子弟,隻是忘卻了三點重要的不同。第一,肯尼迪是民主黨人,抬出肯尼迪來,豈不是長他人的誌氣,滅自家的威風? 第二,紈絝子弟也有三六九等。肯尼迪堪稱第一流的紈絝,丹·奎爾即使不是流外,也隻配入第九流。何以言之? 肯尼迪依靠的老子不僅是個富商,而且在官場做到駐英大使。肯尼迪家族操縱馬薩諸塞州的政治,馬薩諸塞州在美國曆史,文化,政治,經濟各方麵均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不是窮鄉僻壤如印地安納州可同日而語者。
肯尼迪出身於美國首屈一指的名校哈佛大學,不是名不見經傳的狄珀。肯尼迪競選的是總統,不是聽他人頤指氣使的副車。第三,也許是死於非命之故,肯尼迪業已在美國人心目中成為傳奇式的英雄,絕不是像丹·奎爾這類初出茅廬的小子可以信口拿來與自己相提並論的。同丹·奎爾對陣的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本森老奸巨滑,立即抓住丹·奎爾的話柄反唇相譏,以長輩教訓小子的口氣告訴丹·奎爾:“你不是肯尼迪!”本森的話音未落,現場觀眾席上早已響起一片喝彩的掌聲和奚落的笑聲。丹·奎爾頓時窘得麵紅耳赤,從此張口結舌,不知所雲,遂一敗塗地。
如果丹·奎爾的不明智止於此,也倒罷了,卻更有可笑的事情好看。為了表示對教育的關心,丹·奎爾在競選中曾走訪一所小學,一時心血來潮,問一個小學生potato(土豆)如何拚寫,小學生對答如流,拚寫無誤。丹·奎爾卻搖頭擺手,說錯了,應當是potatoe才對。中國人喜歡用“目不識丁”笑話人文化程度低下,顯然是誇大之詞,凡是上過掃盲班的也不會不認識“丁”字。熟料一個堂堂的美國法學博士,國會參議員,副總統候選人,卻當真“目不識丁”。如此一個“目不識丁”的丹·奎爾,在布什競選連任總統時,居然仍是布什的競選夥伴。在布什敗下陣來之後,丹·奎爾的家鄉居然替丹·奎爾興蓋生祠。丹·奎爾居然著書立說,居然一度四處活動,大有問鼎白宮之意,隻是因為發作心髒病才不得不蟄伏。由此可見,丹·奎爾本人固然足以令人噴飯,更可笑的其實還是美國的政治,美國的教育,以至於美國的社會。
同總統和副總統的選舉同一天舉行的,還有為數約半數的國會議員和州長的選舉。國會議員和州長的地位不能說不重要,但自然不能同總統相提並論,因而這兩項地方性的選舉往往湮沒在總統選舉的聲勢之下,默默而無聞焉。剩下的一半國會議員和州長的選舉在新總統上任之後的第二年舉行。美國總統一任四年,第二年適逢任期當中,所以這次選舉也被稱之為中期選舉。有幸趕上中期選舉的議員和州長候選人,有較好的出風頭的機會。這不僅是因為沒有總統的選舉淩駕於其上,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而且還因為中期選舉的結果往往被說成是可以用來預測下屆總統選舉的勝負,因而頗受新聞媒介的重視。
之所以說“往往被說成”,是因為這種說法其實並無切實的根據。比如,近四十年來,國會一直操縱在民主黨手上,州長的席位也經常由民主黨占優勢,其間卻隻有三屆民主黨總統,共和黨總統反倒有七任之多。可見,國會和州的選舉並不給總統的選舉帶來什麽消息。不過,一九九四年的中期選舉對於民主黨來說,倒是真有“黑雲壓城城欲催”,“山雨欲懂風滿樓”的架勢,選舉結束之時,幾乎沒什麽人看好民主黨在一九九六年總統選舉中有獲勝的機會。這次中期選舉被新聞媒介一致備之為一場革命,因為共和黨不僅獲得了近五十年來空前的勝利,一舉扭轉共和黨在參眾兩院和州政府中的長期劣勢,而且勝得排山倒海,勢如破竹。不少民主黨的現任議員和州長都在這次中期選舉中丟了烏紗帽,其中包括風頭十足的德克薩斯州州長安ܩ理查茨和公認的民主黨領袖、紐約州州長庫謀,而共和黨的現任議員和州長竟然沒有一人被擒拿下馬。
不過,雖曰革命,至少有兩點是對傳統的繼承。其一是門閥政治,其二是金錢政治。記得八十年代初,剛來美國不久,對於美國的門閥尚一無所知,赫然發現東南某州(記不清是哪一州了)的州長候選人竟然是一男一女二十出頭無幾的瀟灑年少,正在感歎美國英雄出少年之際,卻從報上得知這一對金童玉女原來不過是一雙衙內:一個是該州前州長之千金,另一個是該州現任國會參議員之萬金。前幾年芝加哥市選出一位姓戴理的市長。芝加哥的市府大樓就稱之為“戴理大廈”,樓前的廣場也稱之為“戴理廣場”。此時既暫已在美國混了些年頭,不如起初那麽天真,一看到姓氏的相同,就猜到不是偶然的巧合,必有一些瓜葛可尋。
一查報紙,果不期然。市府大樓以及樓前的廣場之所以名之曰“戴理”,是因為芝加哥的市政多年來一直操在一位已經作古的戴理先生之手。芝加哥市向來是民主黨的堅強陣地和重要據點,這位戴理先生生前因而不僅能在芝加哥一手遮天,也能在民主黨內呼風喚雨。當年肯尼迪在民主黨囀角逐總統候選人提名時,就曾拜在這位戴理先生門下,受過這位戴理先生的幫襯。新官上任的戴理市長不僅同這位已故的戴理先生有些瓜葛,原來正是這位前市長之子。同丹·奎爾一樣,這位小戴理珩是法學博士出身,也是考了三次才拿到執照,據說也是靠老子走後門才免於事不過三,真是所謂無獨有偶。《華爾街日報》對這位小戴理當選芝加哥市市長發表過一篇評論,說如果不是因為他老子當年是芝加哥一霸,哪裏有可能混到芝加哥市市長一職,充其量隻配在郵局裏當名小職員。美國的郵局素有效率低下的名聲,說這位小戴理隻配在郵局當差,也就等於說他極其無能。
說起美國的門閥政治,絕對不能按下不表的,當然還是肯尼迪家族。老肯尼迪官止駐英國大使。不過,當時的大使不比如今的大使,不是個純粹送人情的職務,而是頗有一些外交實權,當時的英國也不比如今的英國,是美國外交上最為重要的國家。所以,駐英大使雖不是位極人臣,也堪稱達官顯貴。下一代肯尼迪出了三個參議員,其中一人當上總統,一個如果不是在競選時遇刺喪命,也極可能成為總統,最差勁的一個自從當上參議員以來,連選連任至今,尚未敗落過,可見肯尼迪家族第二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一九九二年的中期選舉中,肯尼迪一家男女老幼一共七口同時以民主黨候選人資格在七個不同的州出麵競選國會祜員,除一人之外,其餘統統屬於第三代,足見肯尼迪家族曆三世而不衰。
前總統布什兄弟曾經均是國會參議員,在一九九二年的中期選舉中,布什總統的大小兩個兒子雙雙以共和黨候選人資格分別競選德克薩斯州和佛羅裏達州州長,結果大的在德克薩斯州獲勝,小的在佛羅裏達州失利。可見布什雖丟了總統,布什家族卻方興未艾。現任總統克林頓出自寒門,克林頓太太亦非出自名門望族;然而,在一嫋九二年的中期選舉中卻冒出個姓饒德曼,名休的小子,在佛羅裏達州贏得民主黨國會參議員候選人資格。此饒德曼靠什麽一下子躥紅? 靠他姐夫是當今總統克林頓。饒德曼結果敗在共和黨人手下,否則,又會多出一個克林頓-饒德曼家族。(美國新聞界指出:近二十四年來,美國的總統選舉同布什和鐸爾兩家族結下不解之緣。一九七六年,鐸爾是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一九八零年,布什在黨內敗在裏根手下,成為裏根的副車。一九八四年,布什連任副總統。一九八八年,布什當選總統。一九九二年,布什連選總統失敗。一九九六年,鐸爾當選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大選時敗北。二零零零年的大選,鐸爾的太太出師不利,早早退出。布什的長子卻已穩操共和黨內的勝券,將與民主黨現任副總統戈爾一決雌雄。美國的門閥政治於此可見一斑。---再版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