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曹沫》(21)
§2 (2)
我關上門,重新回到書案前坐下,正巧碰上燈心又在爆花。
究竟是喜兆?是凶兆?還是什麽兆頭都不是,隻因為買了一捆齊
國的進口貨?我對著燈心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想起日記還沒寫完。
剛才寫到哪兒?拿起竹簡一看,最後一行寫的是“我今日又同曹
沫比了一場劍,我又輸了。”我一連用兩個“又”字,因為這不
是我第一次同曹沫比劍,也不是我第一次輸給他。這是第十次比,
也是第十次輸。平心而論,曹沫的劍術的確高明。不過,如果我
打起精神來對付他,我不相信我會輸得這麽慘。我為什麽不打起
精神來對付他?因為我同他比劍的目的就是輸,不是贏,甚至也
不是打成平手。曹沫是那種贏得起、輸不起的人。你讓他輸,他
會視你為仇寇,恨之入骨。你讓他贏,他會引你為同道,披肝瀝
膽。別以為這種人是小人,這種人比那些既輸不起,也贏不起的
人要好對付多了。誰都知道什麽叫“輸不起”,用不著我多費口
舌。什麽叫“贏不起”呢?有些人贏了以後便得意忘形、趾高氣
揚,不把輸家當人,這種人就贏不起。當然,我有意輸給曹沫,
並不僅僅是因為曹沫輸不起、贏得起,而是因為我有意與他深相
交結,所以我要阿其所好。所謂有意與他深相交結,當然隻是冠
冕堂皇的麵子話。說白了,就是想巴結他。為什麽我要巴結曹
沫?因為曹沫是魯君的左右手,魯君對他,言聽計從,寵信無比。
無論是目前在魯國避難,還是將來回齊國,你說要是能交上曹沫
這麽一個朋友,能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麽?
比劍過後,一同走出校場大門的時候,我提醒曹沫說:這
是我第十次輸給他。曹沫聽了,激動非常,說他從來沒見過像我
這樣誠實的人,說如果換了別人,已經輸了十一、二次也會想方
設法賴成九次,甚至七次、八次。激動之餘,他先拉我到春滿樓
喝酒,然後又拉我到留春苑泡妞,都是他付的賬。我沒同他爭,
連“謝”字都沒說一個。像曹沫這樣的人,你要是搶著付賬,他
會認為你看不起他;你要是說謝,他會認為你見外。都由他做主,
他就會把你當成知己。
如果我說我對喝酒沒什麽興趣,那是半真半假。如果我說
我對泡妞也沒興趣,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不過,我既然是陪同
曹沫一起去的,心意自然是既不在酒,也不在妞,隻在奉陪而已。
心意既然不在酒,在春滿樓喝的是綠焙?還是黃醪?居然想不起
來了,不足為奇。心意既然也不在妞,在留春苑泡的是夏雲?還
是秋雨?居然也想不起來了,也不足為奇。既然兩樣都忘了,我
隻好在竹簡上加上“一同去春滿樓及留春苑”十個字,就草草結
束日記,擱筆吹燈,解衣就寢。
我向來是倒頭就著,這一夜卻莫明其妙,輾轉反側,久久
不能入睡。以理推之,這應當是因為公子糾帶來的齊君的死訊,
可在腦海中翻騰的,卻是我同曹沫初次相識的情景。那一天我也
是先去春滿樓喝酒,然後去留春苑泡妞。也許,就是因為這種巧
合?不過,那天我陪的不是曹沫,是公子糾。陪公子糾是例行公
事,不用在“陪”字上費精神。在春滿樓公子糾喝的是黃醪,我
喝的是綠焙,這我記得很清楚。公子糾喝得酩酊大醉,出門的時
候步履蹣跚,要不是我扶著,他不僅一準兒會摔倒,而且一準兒
會摔倒了爬不起來。可他不肯打道回府,執意要去留春苑。這都
怪春滿樓的老板獻殷勤,告訴公子糾說留春苑新來個小姐,不僅
有傾城之色,而且棋道高超,專與嫖客賭棋。嫖客輸了,罰金十
鎰,小姐輸了,免費奉陪。奉陪什麽?老板不說,隻打個哈哈,
令人遐想不已。公子糾是個色迷兼棋迷,聽了這話,如何還能按
耐得住?誰知到了留春苑,卻遭鴇母擋駕,說小姐正在樓上包間
裏陪著曹大夫,請公子糾改日預約好了再來。公子糾本不是個沒
脾氣的人,況且喝多了,聽了這話,勃然大怒,一掌把鴇母推開,
衝著樓上高聲大喊:什麽曹大夫?草大夫?有種的給我滾出來!
一連喊了三聲,終於有個人不緊不慢地走下樓來,向公子糾拱手
施禮,似笑非笑地說:我說是誰敢這麽胡鬧,原來竟是公子糾!
我聽說過曹沫的名字,隻是沒有見過其人。雖然我從來沒想像過
他長得什麽模樣,可見了他還是不免一驚,因為他長得過於斯文,
完全沒有好勇鬥恨的神氣。不過,從他嘴裏說出的話卻不留餘地,
顯見他是個有進無退的人,與他在外的名聲相符。
也許是受了曹沫的話的刺激,也許隻是湊巧,總之,公子
糾忽然清醒了,至少清醒了八、九分。我怎麽知道他至少清醒了
八、九分?因為他兩腿站直了,不再用我攙扶。有時候,醒了比
醉著好;有時候,醉了比醒著好。公子糾這時候如果還醉著,就
不會覺得有什麽難堪,有什麽下不了台,殘局就可以由我來收拾。
可他偏偏醒了,既然醒了,聽了曹沫那樣的話,除去拔劍之外,
已經別無選擇。士可殺,不可侮嘛!更何況公子王孫又是士中之
士,豈能忍辱偷生?我是不同意這種觀點的,我的看法是:忍辱
偷生而終於一無所成那才是可恥,如果忍辱偷生的結果是成就一
番大事業,忍辱偷生又有何不可?可我算什麽東西?一個落難公
子的顧問。我的看法難道能左右世人的輿論?說出去隻怕會見笑,
連落難公子的顧問都當不成了。所以,我從來沒有把我這看法同
別人說過。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鮑叔。我沒把鮑叔當做別人,
因為鮑叔是名副其實的知己。鮑叔是什麽人物?可惜也同我一樣,
隻是個落難公子的顧問。不過,他跟的不是公子糾,是公子小白。
這是我的主意。臨逃離齊國之前,我對鮑叔說:諸兒昏淫殘暴,
早晚不得好死,死後公子糾與公子小白成為齊君的機會最大,你
我兩人一人跟一個,不怕往後沒有出頭的日子。
公子糾的劍已經有一半出了鞘,曹沫卻視若無睹,不動聲
色。可我看見他左肩膀跳動了一下,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劍掛
在右邊腰下,原來他是個左撇子!未出手前肩先跳,說明出手的
功夫還練得不到家。我的劍術師傅這麽說過。不過,我師傅自己
也辦不到。可見這說法也許隻是個說法,絕不能憑這說法就小覷
曹沫的劍法,更何況他有魯國第一劍客的名聲在外。浪得虛名的
人不是沒有,名下無虛的例子畢竟更多。我得趕快想出點兒招來
才行,不然,一旦兩人的劍都出了鞘,這局麵就不好收拾了。
就在公子糾的劍尖要出鞘又還沒出鞘的那一刹那,我忽然
想起我那銅錢正好帶在身上,我趕緊一把緊緊抓住公子糾的胳臂,
硬把他的劍壓回劍鞘。我感覺出公子糾並未盡力反抗,可見他的
酒這時候可能已經醒了十分,並不想鬧事。曹沫一言不發,也沒
有露出半點鄙夷或者不屑的神情,這說明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
我知道我勸解的機會成熟了,於是邁前一步,站到公子糾與曹沫之
間,把我那銅錢摸出來,往空中拋了一把,乾笑一聲,說:兩位都
是貴人,何必為一個小女人動氣?這樣吧,這銅錢掉下來的時候,
要是正麵朝上呢,曹大夫請留步。要是反麵朝上呢,那就是我們
公子的運氣,曹大夫的晦氣。說罷,不由他兩人分說,立即把銅
錢拋到空中,用手接了,攤開手掌來向他兩人一亮:朝上的是正
麵。公子糾恨恨地瞪了曹沫一眼,扭轉身,拂袖而去。曹沫本來
想笑,笑容還沒展開卻變成了驚訝。為什麽?因為我把我那銅錢
在手掌上翻了個邊兒,讓他看清楚那銅錢的另一邊不是反麵,也
是正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