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事情越來越複雜,有些事情越來越簡單。過年卻兼而有之一方麵越來越複雜,另一方麵也越來越簡單。說越來越複雜,是因為在過去說過年就是過年,用不著問過哪一個年。自從陽曆在中國大行其道之後,就得區別陽曆年和陰曆年。有人稱前者為新曆年,後者為舊曆年。我是覺得稱新舊不如稱陰陽為好,一則因為陰陽之稱能夠概括兩種曆法的性質,二則因為新舊之稱不無喜新厭舊之嫌。也有人稱陰曆為農曆,因而陰曆年又成了農曆年。這種稱謂更為不妥,如果陰曆是農曆,陽曆難倒是工曆不成?還有人稱陰曆年為中國年,這說法也不成體統。首先,使用陰曆的不止中國一國。其次,並沒有聽見外國年一說。
或曰,陽曆年是世界通用的,所以用不著加“外國”以示區別。這說法可謂既缺乏曆史觀,也並不明了現實。陽曆之所以通用到中國和其他一些本來不用陽曆的國度,並非出於和平演變,而是當年所謂列強的船炮之堅利有甚於中國和其他一些國家的結果。如果一八四二年鴉片戰爭的結局不是“南京條約”而是“倫敦條約”,如今通行於世的曆法恐怕就不會是西方的陽曆而會是中國的陰曆。
即使就今天而言,陽曆也並非真正通行於世,至少伊斯蘭教國仍使用回曆。有些迷信科學的朋友認為陽曆比陰曆更科學,因而以為棄中國傳統的陰曆而取西方的陽曆是一種進步。說這些人迷信科學,並非在科學和宗教之間劃等號,隻是說凡是持有這種觀點的人,都是在用對待宗教的態度對待科學。何以言之?首先,陽曆和陰曆都是科學的曆法,並沒有一種是非科學的或反科學的,也沒有一種更有利或更有礙於科學的發展。其次,中國所謂的陰曆其實是兼取陽曆和陰曆的優點而成的陰陽合曆,真正的純陰曆是回曆而不是中國的陰曆。
另有些人之所以視陽曆為公曆,是因為受毒於稱基督紀元法為公元的所謂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我敢說在年輕一輩的中國人之中至少有一半不知道所謂公元前是指基督出世以前,所謂公元後是指基督出世以後。這一回卻並不能怪打贏鴉片戰爭的英夷,英文字典既沒有把“B.C.”解釋為“公元前”,也沒有把“A.D.”解釋為“公元後”。絕大部分中國人都不信基督教,如果不是當年有那麽一小撮所謂的文化人弄虛做假,有意抹殺所謂公元的基督教性,公元恐怕不能順利在中國流行。無可否認,用所謂公元紀年有計算簡單的優越性,但是這並不能洗脫有意歪曲原意,改稱以基督紀元為“公元”的罪過。
此外,計算簡單並不一定非要以基督出世為準。基督有無其人尚且是個問題,即使確有其人,早在此人出世之前,遠較基督教文明更高級的人類文明已經在世界上不止一個國家和地區興旺了不知凡幾千年。憑甚麽要以基督出世為基準?憑的還是船堅炮利。這種憑藉至少同講究平等和人權的今天格格不入,同基督教本身所販賣的平等博愛也應當格格不入。卻不曾聽到非議的聲音,何其怪哉!再進一步說,是否應當為了計算的簡便而放棄自己的傳統,也還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日本人有所謂明治維新,卻並沒有放棄從中國學過去的紀年法,日本人目前的科技和工業水平已臻世界一流,仍然在使用從中國學過去的紀年法。足見中國傳統的紀年法絕對同科學的進步與否風馬牛不相及焉。
不知從何年何月起,“過年”又改成了“過春節”,意在一筆抹殺這一天作為“過年”的意義甚明。不那麽明了的是這種緊跟西方的意圖何以會在反帝反得極為起勁之時出現,何以不僅未遭批判反而成了官方的定論。“春節”之得名,除意圖值得商榷之外,立意也頗失根據。如果依照中國的傳統,視立春為春天之始,則所謂春節不是趕在春天的前頭就是落在春天的後頭,難得恰好與春天同日降臨。如果依西方的習慣,視春分為春季之始,則所謂春節,離春季的到來還早得很。由此可見,無論姓中還是姓西,春節之名都難以副實。在丁醜年正月初吉這一天,我既不想說“過陰曆年”,也不想說“過舊曆年”,或“過中國年”,更不想說“過春節”,隻想簡簡單單說“過年”這麽兩個字。如果有人指責我為“必也,正名乎”的孔家老二之信徒,欣然笑納之。如果有人當頭棒喝:“身在胡塵漂泊,寄食洋人籬下,有甚麽資格侈談中國傳統!”也欣然笑納之。過年嘛,須以一團和氣為主,犯不上鬧口舌。
“過年”的稱謂越來越複雜,過年的活動卻越來越簡單。傳統字書對“年”的解釋是“禾一熟”,譯成今天的白話也就是“莊稼一年成熟一回”的意思。從曆法推算出的計時周期本來並不稱之為“年”而稱之曰“歲”。可見,所謂“過年”,含有慶祝或期望豐收的意思。中國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皆以農立國,慶祝和期望豐收顯然係重大慶典,所以傳統的“過年”有祭神,祭祖等諸多複雜的活動,簡單不了。近人有“年者,似牛的妖魔鬼怪”之說。據此說,所謂“過年”,並非慶典而是驅魔的儀式。比如,放鞭炮和敲鑼打鼓,都不是為了製造歡騰的氣氛,而是為了嚇走“似牛的魔鬼”。祭神,祭祖也不是緬懷祖先,而是乞神與祖之靈以助己一臂之力。這說法在中文文字之中找不到根據。比如,古以“有年”為吉祥,因為所謂“有年”,就是“豐收年”。如果,“年”是妖怪,則“有年”意為“有妖怪”,吉祥之意從何而生?
不過,無論相信哪一說,“過年”的意義在今天遠不如過去那麽重大,卻是一樣的。所以,“過年”的簡單化倒是可以視為社會的進步。“進步”並不一定意味著“好”,隻是表示“有所發展或變化”而已。“過年”的簡單化這種“進步”是否意味著“好”,答案可能會因人而異,也會因“年”而異。因人而異,其意不言自明,勿庸費解。因“年”而異,是指因年齡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看法。兒童可能會認為敲鑼打鼓,放炮點燭,燒香磕頭的儀式更有吸引力,大人就可能以省事為妙。俗話有“大人盼插田,小人盼過年”,正好總結了因“年”而異之說。現在的大人雖不再“盼插田”,而“盼晉級”,“盼加薪”,其本質並無二致。
在美國的中國小人雖不再“盼過年”,而“盼聖誕節”,“盼生日”,其本質也並無二致。小時候有機會趕上傳統的,複雜的“過年”,長大成人之後有機會趕上革命化的,簡單的“過年”,如今又有機會敢上“不過年的過年”。何謂“不過年的過年”?在美國既不放假,遂無暇以過,又無氣氛,遂無心以過,又經常因無陰曆日曆而瞢然不知年之將至或甚至已過,遂無過與不過之別。是之謂“不過年的過年”。
比較三種過年法,覺得值得懷念的和能夠有所懷念的還是傳統的,複雜的“過年”。尤其喜歡那種過年過程中的書寫和張帖春聯的活動。有人從來不曾見過春聯,有人從來不曾見過有意思的春聯,有人雖見過有意思的春聯,卻因為自己已經“現代化”而不明所以。於是,有人以為所謂春聯,無非是“恭喜發財”一類的向錢看的產物。中國實在是窮得很,“恭喜發財”雖不免淺俗之譏,卻不失為務實之語。當然,務實的話也可以說得更有技巧和趣味。聽說過這麽一段故事:某人在大年初一請某學究寫春聯,學究先生走筆如飛,目不交睫就在上聯和下聯寫下“福無雙至和“禍不單行八個鬥方大字。請寫的黯然失色,旁觀的呆若木雞。學究先生含笑不語,按筆下硯,包蘸濃墨,分別在上下聯各添三字。於是,請寫的頓時笑逐顏開,旁觀的不覺失聲喝采。原來寫就的春聯是:
福無雙至今朝至
禍不單行昨夜行
柞裏子謹以此聯恭賀全體中國人新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