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專諸》(9)
§5 (1)
專諸失蹤了。找魚腸劍的那兩撥人一致得出這麽一個結論。一致?不錯。難道那兩撥人一個個都那麽傻?那倒不見得。不那麽傻的想必也有,隻不過不那麽傻的大概都死在一把普通尋常的劍下。死了,就不能再算是人,既然不能再算是人,自然也就不能再說是那兩撥人中之一。等到不那麽傻的都死盡了的時候,專諸自然就是眾口一辭地失蹤了。專諸等這一天並沒有等多久,世上不那麽傻的人並不多,遠比專諸想像的要少。
尋找魚腸劍的那兩撥人走了,失蹤了的專諸卻還在原地晃悠。他不僅換了副麵孔,不僅在腰絛上掛了一把普通尋常的劍,而且也換了衣服、換了船。衣裳是瀟瀟子送的,船也是瀟瀟子送的。瀟瀟子不僅送衣、送船、送酒食,也沒少送錢,更沒少投懷送抱。公子光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吧?公子光當然更有錢,也更有勢,但他的女人能有瀟瀟子這麽令人銷魂麽?專諸這麽想,他不知道公子光的底細,也不知道瀟瀟子的底細。可他這麽想也並沒有想多久,瀟灑兼銷魂的日子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麽容易消受。以前是隔三間五就有人找上船來找麻煩,如今麻煩走了,回想起來就成了刺激。如今沒那刺激,日子漸漸乏味。此外,瀟瀟子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他的主子,不來的時候叫他等,空等;來了,對他指頤氣使,仿佛那把他撫養成人的老頭子複活了。往日單身生活的孤獨,回想起來就成了自由。如今沒那自由,心情漸漸憂鬱。
這一日,夕陽西下,片片火燒雲化做堆堆青泥。專諸料定瀟瀟子不會來了,換上件粗布衣裳,把劍掛了,下了船,信步順著湖畔小徑走。不覺來到一家小酒店,多日不曾來、往日慣常來的一家小酒店。酒店裏的老板、夥計、客人、妓女還都是些熟悉的麵孔,他卻成了生人。他推門進去的時候,酒店裏的客人都扭過頭來看他,他不自在,人家也不自在。老板與夥計是做生意的人,做生意的人講究的是一回生二回熟,不同一般人一般見識,趕緊堆下笑臉,把他讓到角落裏的一副坐席。妓女也是生意人,有幾個懂得生熟通吃的立即拋過媚眼兒來。這酒店隻有一、兩種 酒,隻有三、四種下酒的菜。他叫了以往慣常叫的酒、點了以往慣常點的菜。酒菜上席卻都變了滋味,難以下咽。看著其它的客人喝同樣的酒,吃同樣的菜,津津有味,方才醒悟:變了的是他 的口味,並不是酒店裏的酒菜。這“醒悟”令他感到一絲驚喜,他終於與一般小民百姓不同了。也令他感到一絲惶惑,因為這“不同”,靠的是一個女人對他的青睞。靠男人吃飯的女人擔心失寵,靠女人吃飯的男人除去擔心失寵,還多一份慚愧。女人吃男人,天經地義;男人吃女人,沒出息。不是麽?
不知道是因為酒菜不合口味,還是因為心緒不暢,或是因為二者兼而有之,專諸沒在酒店坐多久。他走出酒店時,夜色剛剛降臨。湖畔荒村的夜色,無非是幾點漁火,天晴時外加一天星鬥,月中時再添一輪明月。這一晚適逢月中,月亮正圓。不過,有雲,也有風。雲不少,風挺急,月亮在雲間奔走,天幕時明時暗,漁火在蘆葉荻花叢中閃爍,撲朔迷離。專諸沒有文人騷客的氣質,自然景觀本不應當影響他的心情,但他居然走錯了路。他本來是想回船上去的,出門應當右轉,卻信步向左。走了將近一裏許,方才發覺方向錯了,正要回頭的時候,聽見前麵黑暗中忽然傳來喊叫。
專諸停步,側耳一聽,仿佛是“把劍留下,饒你一命!”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腰下的劍,還好,劍還在。該不是要我這把劍吧?誰要這把破劍?又不是魚腸,他想。果然不是。一個人從黑暗中跑過來,步履蹣跚,手上倒提著一把劍,閃閃發光,端的是一把寶劍!月亮從雲中奔出,月光在那人臉上劃過,臉色慘白、淒涼,透出幾分悲憤,透出幾分正直。三條漢子從黑暗中追出,月光恰好被雲藏起,專諸看不清三條漢子的臉,隻感到一股凶狠的殺氣。步履蹣跚的那人跑到專諸跟前四、五步的時候一個踉蹌跌倒,三條漢子追上來,突然發現專諸,大概是因為吃了一驚,一起煞住腳。其中一個嗬斥道:什麽人敢來礙老爺的事兒!專諸不答,拔出劍來反問道:我這兒也有一把劍,你們要不要?三條漢子不由得把目光聚集在專諸的劍上,一把普通尋常的劍,在黑暗中並不閃閃發光。方才發話的那漢子看了一眼,發一聲冷笑,說:你這劍也配稱劍?在老爺眼中不過一塊破銅爛鐵! 專諸說:就算是破銅爛鐵吧,卻照樣能殺人。殺人?那漢子反問,你能殺……他也許是想說:你能殺誰?或者:你能殺我?但那“誰”字或者“我”字並沒說出口,不是他不想說,是他已經沒有思維能力了,那把被他稱之為破銅爛鐵的劍已經刺進了他的喉管。剩下的兩條漢子不傻,不想作無謂的反抗,但是已經晚了。在倒下之前,喉管上也多了點東西,一個不該有的洞。
專諸失蹤了。這一回,得出這結論的是瀟瀟子。在專諸殺死那三條漢子的次日傍晚,瀟瀟子上了她送給專諸的船。她立刻感覺到不對頭:船上隻有女人的氣息,她瀟瀟子自己的氣息。她帶來兩個漆黑描金食盒,食盒裏有酒、有肉、也有魚,像她第一次登上專諸的草篷船。那一日恰好是一年前的今日。女人喜歡回味過去,對這種事念念不忘。男人喜歡展望未來,往往把這種事的價值忽略了。專諸並非有意挑選這日子失蹤,如果不是前一晚發生那件意外,這時候他大概會同瀟瀟子在一起,分享這酒、分享這肉、分享這魚。前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除去殺死三條漢子,他還結識了一個人。那人當時已經一天沒吃飯,否則,那三條漢子也許根本沒有機會死在專諸的劍下,雖然也會死。專諸救了那人,那人令專諸對未來有了一種新的希望。一個快要餓死的人,能給專諸什麽希望?那人要是餓死了,或者死在那三條漢子的劍下,史冊上就會少掉兩個名字。可那人沒有那麽死,於是,史冊上就多了兩個名字,一個是伍員,字子胥,後人多稱之為伍子胥,因為《史記》有伍子胥傳。另一個就是專諸,“專”字沒有“魚”旁,也因為《史記》是這麽記載的。
與專諸不同,伍子胥不僅來曆清晰,而且來頭不小。即使史冊上少了伍子胥這個人,也不會遺漏他的先祖伍舉。如今知道伍舉的人可能已經不多了,但聽說過“一鳴驚人”這成語的人大概還有不少。“一鳴驚人”這四個字不是伍舉說的,不過,這四個字之所以成為成語,卻同他伍舉脫不了幹係。早在公子光、專諸、伍子胥這幫人問世之前六、七十年以前,楚太子熊侶即位為楚王,死後諡號莊,史稱楚莊王。楚莊王即位之後,三年不出號 令,日夜沉迷酒色。三年之後某一日,忽然心血來潮,下令國中:有敢進諫者,殺無赦。令下之次日,大夫伍舉求見。楚莊王左擁右抱,坐於鍾鼓之間,問伍舉:你沒見到那命令?伍舉說:我又不是來進諫的,不過來打聽個事兒。楚莊王說:什麽事?伍舉說:山上有隻鳥,三年不飛,三年不鳴。敢問大王那是隻什麽鳥?楚莊王聽了大笑,說:那鳥兒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從此戒酒、戒色,奮發圖強,任用伍舉為政,稱霸中原,問鼎周室。“一鳴驚人”四個字於是乎流傳人間,以至於今,越兩千年仍然為人所津津樂道。
伍子胥的父親伍奢,官居太子太傅。傅,就是師傅的意思。太子有師傅二人,正部級的稱太傅,副部級的稱少傅。那時候就有部這說法?沒有,不過打個比方。否則,缺乏現實的感受,不知那官位究竟有多高。正部級的官不等於部長,副部級的官也不等於副部長。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也正是如此,雖然級別不低,卻都不是執政掌權的官,日後太子登基為王,前途也許不可限量,眼前卻是個冷板凳。伍奢為太子太傅的時候,任少傅的人姓費,名無忌。這費無忌是個急功近利之徒,冷板凳叫他受不了。四年前楚王叫他去秦國替太子相親,費無忌看見秦公主色美,又猜楚王是個好色之徒,心中於是冒出個跳下冷板凳的計策。回報楚王時費無忌說:秦女是個絕色,大王何不自己娶做夫人,另外替太子找個妞?楚王果然好色,欣然肯首。從此,費無忌就卸下太子少傅之任,成了楚王的寵臣。費無忌心知因此而得罪太子不淺,一旦太子即位,自己難得有好日子過,搞不好崮煙右凰潰?謔竊誄?趺媲敖?餮裕?堤?右虺?醵崍慫?掀哦?幕吃雇??粼諫肀嚦鍾脅徊狻3?跎梟澩Φ匾幌耄核?懿灰虼碩?幕吃雇?啃銥鞣鹽藜商嶁鹽遙?裨潁?瀋?庖福?綰翁岱潰坑謔俏史鹽藜桑耗慵認氳秸庖徊悖?囟ㄒ丫?牒昧碩圓擼糠鹽藜傷擔撼?沃?淶囊??歉蓋『萌筆亟??笸鹺尾磺蔡?尤フ蚴爻歉福砍?跤中廊豢鮮住L?尤コ歉覆瘓茫?鹽藜捎紙?餮裕?堤?永鎄ㄍ夤??笥心狽粗?猓?蝗緔退潰?躍?蠡肌3?跛擔菏鹿刂卮螅?揮兄ぞ藎?煽稍齏危糠鹽藜傷擔合胍?≈ぃ?瀉文言眨堪煙?猶?滴檣萁謝乩匆晃時闃??/span>
楚王依費無忌之計召見伍奢,要伍奢證成太子之罪。伍奢不肯,費無忌對伍奢說:太子早晚是死路一條,你揭發,不愁無賞,你不幹,枉自送了自己的性命。伍奢說:盡忠而死,何樂而不為?我隻是替楚國的命運擔心。楚王問:此話怎講?伍奢說:臣有兩個兒子,都是不世的英才,大王殺了臣,他們二人必然會為臣報仇,楚國從此哪能還有安寧之日?楚王說:這有何難?寡人命你修書一封,將他兩人叫來,他兩人若來,寡人免你父子一死,不來,殺無赦。如此這般不就免了後患?伍奢說:臣敢不遵命?不過,長子伍尚為人忠厚,想必會聽臣的吩咐,少子伍員桀驁不遜,恐怕不會聽命。
楚王不信伍奢之言,一麵遣人刺殺太子,一麵遣使者持伍奢的書信召伍尚與伍員。太子預先得了消息,潛逃宋國。使者趕到伍奢府上之時,兄弟二人正在下棋。伍尚下子,慎重沉著;伍員下子,挺而走險。一局棋正下得難分難解之時,司客呈上使者持來的伍奢的書信。伍尚看畢,聲色不動,遞給伍員。伍員看罷,推局而起,說:這自然是個圈套!你我應召而去,豈止救不了家父,還得搭上你我兩條性命。伍尚說:這話固然不錯。不過,家父既然有書信來叫你我去救他一死,你我如果不去,日後又不能替家父報仇,豈不是徒徒留下一個不孝的罪名?伍員說:你怎麽就知道日後不能報仇?伍尚說:報仇與就死,哪樣難?伍員略一思量,說:報仇難。伍尚淡然一笑,說:不謀而合,我也是這麽想。為兄的捫心自問,才幹不如你老弟。我就不同你爭,把難的讓給你,我去做那容易的。
兄弟兩人當下揮淚作別,伍尚出前廳見使者,伍員負弓仗劍從後門走脫。楚王將伍奢、伍尚一同處斬。伍子胥僥幸逃到宋國,與太子相會。不久,宋國內亂,伍子胥又與楚太子一同逃到鄭國。鄭國善待楚太子,楚太子卻背著伍子胥與晉國暗中勾結,謀圖占據鄭國,以鄭國為基地反攻楚國。那時執鄭國之政的正是子產,楚太子初出茅廬,哪是子產的對手?自然是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伍子胥雖然不參與陰謀,畢竟不安,於是決意投奔吳國。當時自鄭去吳,非得路過楚境不可。伍子胥一路遭楚人追殺,九死一生,潛入吳國境內之時,身無分文,沿途乞討,苦不堪言。那一日,乞討不著,不得已掛出草標,想要變賣那傳家的寶劍,豈料招來三個識貨的強盜,倘若不是遇見專諸,早已化作強人劍下冤魂。
專諸殺了那三個強人,把伍子胥扛回船上,以酒肉相款待。看看伍子胥精力恢複了,專諸說:你是什麽人,我不敢說。不過,自信對刀劍還不算外行,你既有這麽一把寶劍,想必來曆非同尋常?伍子胥於是把自己的身世與經曆,細細說了一回。專諸聽了,將信將疑。伍子胥說:你是吳國人,不知道楚國的事情不足為怪。公子光是誰,你總該知道吧?專諸不答,卻反問道:你認識公子光?伍子胥點頭,說:數年前公子光出使楚國,曾經特別枉道見訪。隻要能見到公子光,你我就有希望了。專諸聽了,淡然一笑,說:你出身名門望族,又同公子光有過一麵之緣,你見到公子光,飛黃騰達自不在話下。我不過一介草民,來曆不明,身世不清,我能有什麽希望!伍子胥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你,我還不早已死了!還分什麽彼此?從今往後,我的就是你的,有富貴,同享受。再說,你有這一身本事,隻差沒人推薦,我把你推薦給公子光,你自己難道還不能幹出番光宗耀祖的事業來!哪還要靠我?
專諸不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誰,對於光宗耀祖的說法沒有興趣。不過,他倒是的確想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垂名史冊,不想把他那殺人的本事白白浪費在殺幾個區區小賊的身上。我的本事真那麽有用?專諸問,他想起瀟瀟子說過,他那本事隻是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伍子胥仿佛看透了專諸的心思,說:也許有人嘲笑你的本事隻是匹夫之勇,這種人不懂得用人之道。會用人的,不要說是有你這樣本事的人,就是雞鳴狗盜之徒,也能令他們辦成大事。公子光是這麽會用人的人麽?專諸問。如果他不是,伍子胥笑道,我會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來投奔他?專諸聽了,心下琢磨道:這人說話,條理分明,一針見血,想必靠得住。退一步說,即使他這話不可靠,靠男人吃飯總比靠女人強,況且我於這男人有恩,不能算是白吃。於是拿定主意,對伍子胥說: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今夜你先在我船上歇了,明日一早你我就去找公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