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專諸》(6)
§3 (2)
待船行到四望一片水,水外隻見天的時候,專諸問:“總得說個地方吧?不能隻在水裏頭轉?”
老者回答說:“隻在水裏頭轉是你說的。我不是說了越遠越好嗎?”
專諸說:“越遠越好也叫是個地方?”
老者說:“最遠的地方難道不就是對岸?怎麽不是個地方?”
“對岸?”專諸反問,露出些許輕蔑的神情。
“怎麽?不敢去?”老者嘲笑,似乎是針對專諸的輕蔑。
“怎麽是不敢?”年輕人好勝,專諸不能例外,“那得明天才能到,船上沒吃沒喝,也沒地方睡,怎麽去得了?”
老者聽了,又一笑,不再是嘲笑,是得意的笑,笑罷,揮手往船艙裏一指,說:“有魚、有肉、有酒,怎麽能說是沒吃沒喝?這艙裏明明有一個鋪位,怎能說是沒地方睡?”
專諸順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方才發現船艙裏多了兩個漆黑描金食盒。食盒是為盛魚、盛肉、盛酒用的,這不錯,但未嚐不可以藏刀、藏劍。
“怎麽?不信?要不要我把蓋子掀開讓你看個明白?”這一回,老者分明是看透了專諸的心思。
專諸說:“誰說不信?不過,隻有一個窄鋪位,怎能睡得下兩個人?”
老者說:“總得有一個人撐船,哪能兩人一齊睡?”
專諸說:“說得好,隻是不知道該誰睡?是你?還是我?”
老者說:“你還真會講笑話,做生意的規矩,照例是出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出錢。你既收了我的錢,難道還能叫我撐船,讓你睡覺?”
專諸說:“自然不會叫你撐船,不過,人困了就得睡,你不怕我打瞌睡時失手,把船撐翻?”
老者笑道:“船翻了,你我一同葬身魚腹,這種吃虧的事兒你怎麽會做?”
專諸也笑,說:“一同死了,還能分得出誰占便宜?誰吃虧?“
老者又笑道:“吃虧的當然是你!我活了這把年紀,早就活夠了。你呢?年紀輕輕且不說,連自己是誰都沒弄清楚,就這麽死了難道不是可惜得很?”
專諸還想跟著笑,可是怎麽也笑不出來。老者的話刺中了他的要害,就像他用魚線切斷別人的咽喉一樣,又準又狠。不過,畢竟有一點不同,他畢竟沒有死。快要淹死的人,連稻草都會當作救命符。專諸也不能例外,他氣憤地說:“笑話!我專諸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怎麽不知道我是誰?“
老者不再笑,隻搖頭一歎,說:“何必自欺欺人!”
人的要害隻有一處,既然已經刺中,再接著往裏捅,那是低手過招。老者不是低手,一句“何必自欺欺人!”就像是把已經刺中要害的劍從要害裏拔出來,讓對手把鮮血如何從要害慢慢流淌出來看個一清二白。
“你究竟是誰?”半晌之後,專諸問。他以為除此之外,他已經無話可說。
老者卻說:“我是誰?無關緊要。你怎麽不問我是什麽人?是你的敵人?還是你的朋友?”
“我從來沒有朋友。”
“所謂從來,說的是過去。你怎麽不向前看?從來沒有的,從今以後就難道也不能有?凡事都有第一回嘛。我同你結個忘年之交,你看怎麽樣?”
“為什麽?為那魚腸嗎?”
“你當真有那魚腸?”
這句話,老者已經問過一次,一問再問,可見一心一意於此。專諸終於又能笑了,至少,他猜中了老者來找他的目的,可以算是贏了一個回合,沒有輸得一敗塗地。
看見專諸笑而不答,老者說:“你想不想活得平安無事?”
“這還用問?誰想招惹麻煩?”
“你把魚腸交出來,我擔保從此不會再有人來找你的麻煩。”老者說,態度好像認真得很。
“交出來?憑什麽交出來?就憑你這句話?”
老者點頭,態度依然認真。專諸又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笑夠了,說:“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你究竟是我的什麽人,我還不知道,就權當你是個朋友吧,也比不上親兄弟。我把魚腸交出來,你總得拿點什麽來交換吧?”
專諸的話音未落,砰然一聲響,一隻羽箭破空而來,不偏不倚,正好紮在專諸腳尖前的船板上,箭杆上拴著條絲巾。老者好像吃了一驚,撇下專諸不管,慌忙扭頭一望:一條快船乘風逐浪而來。專諸趁老者扭頭之際,彎腰伸手,把絲巾一扯,扯斷了,拿在手上一看,隻見那絲巾上寫著十個小字,寫的是:“留璽不留命,留命不留璽“。字跡之尾,另有一個鮮紅印記,好像是一朵花,又好像是一片雲。專諸看畢,老者正好回過頭來。專諸把絲巾在老者麵前一晃,說:“不是要我交出魚腸來的麽?怎麽又換成了璽?”
老者臉上略逞一絲驚謊,失口道:“果然是赤雲幫!”
專諸沒聽說過什麽赤雲幫,不過,他從老者臉上的驚慌之色,猜出這幫人同老者並非一夥,心中略微鬆了口氣,嘴上卻故意裝傻道:“你慌什麽?這什麽‘赤雲幫’的,難道不是你請來的幫凶?”
老者搖頭,無可奈何地一笑,道:“我請來的幫手?實不相瞞,這幫人是衝著我來的,與你本不相幹。不過,你我既然同在一條船,少不得要同舟共濟。”
專諸問:“什麽意思?你難道想叫我做你的擋箭牌不成?”
老者又搖頭一笑。搖頭是一樣的,笑卻不再是無可奈何的笑,是調侃的笑。一邊笑一邊說:“當然不成。擋箭牌是死的,我要的是活幫手。”
專諸說:“哈!你想得倒是挺美,我憑什麽要幫你?”
老者說:“因為赤雲幫殺人,從不留下活口。除非你想死,否則,你隻有幫我這一條路可走。”
專諸說:“這解釋好像不錯,其實卻不對。”
老者問:“有什麽不對?”
專諸說:“這絲巾分明寫著‘留命不留璽’,你把那璽交出來,不就免了一死?”
老者說:“別說那璽我沒帶在身上,就算帶在身上,我也絕不會交出來。所以,人是一定要殺的,隻看是誰殺誰?”
專諸聽了大笑道:“原來如此!方才你還在勸我交出魚腸來,怎麽你自己就舍不得一個什麽璽?”
老者隨口應了聲“沒閑工夫同你鬥嘴”,轉身一躍,跳過船篷,在船的另一頭站定。那艘快船恰好闖過來,打橫了,擋住專諸草篷船的去路。快船頭上站著一條漢子,背負一張弓,腰下掛著箭壺,左右兩手各持一把流星錘。後坐四個操槳的,一齊撇下槳,各持刀劍,跳將起來。
持流星錘的漢子瞟一眼老者,又瞟一眼專諸,冷笑道:“應當是一男一女,怎麽成了一老一少?”
老者應聲道:“這麽說,你是找錯人了。”
那漢子又發一聲冷笑,說:“笑話!赤雲幫的消息是從來不錯的。你就是瀟瀟子,你以為你戴上假發,貼張假麵,裝成個駝子,別人就認你不出了?”
瀟瀟子?瀟瀟子是什麽人?是這個老家夥?怎麽又應該是個女人?專諸正在納悶,冷不防聽見老者說:“你管誰是瀟瀟子幹什麽?你也不看看你要找的東西在誰身上?”
五雙眼光迅速從老者與專諸身上一掃而過,然後停留在專諸的脖子上。專諸本來想破口大罵那老者無賴,卻被五雙眼睛盯得發毛,於是改了口,衝赤雲幫的五條漢子喊道:“我看你們不該叫什麽‘赤雲幫’,叫‘吃屎幫’還差不多。你們怎麽就輕信這老家夥的胡說八道,以為我脖子上的璽就是你們要找的璽?”
那持流星錘的漢子聽了這話,打個哈哈,道:“一個撐船擺渡的,居然敢於如此這般口出狂言,想必是會些花拳繡腿,就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可以跑江湖了。老五!還不去教訓教訓他!”
站在最右邊的漢子應聲一縱,跳上專諸的船,人還沒到,劍已先到。專諸看準劍的走勢,往左一閃,恰好躲過。也許老五的劍法本來就不怎麽高明,也許老五過於輕敵,不過,原因已經不重要了。總之,老五這一劍刺得過於實在。老五一劍刺空之時,專諸劈下了一掌,劈得也很實在,但是沒有落空。實在而落空,要命;實在而不落空,也要命。前者要自己的命,後者要別人的命。老五的命沒了,軀體還在,不僅還在,而且還沒有靜止。先是向後跌倒,然後是從中一分為二,最後是化作兩片落入水中,濺起兩堆浪花,一樣白裏透紅。剩下的六個活人,五個都驚呆了。瀟瀟子不止一次替專諸收屍,卻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屍體,因為專諸從來不曾徒手殺人。這一回,他本來也想用魚線,但是老五的動作太快,他隻來得及撇下手中的篙,來不及去兜裏取魚線,隻好徒手切下一掌。凡事都有第一回嘛,還真讓瀟瀟子說對了。專諸雖然是第一回徒手殺人,但他自己沒有吃驚,因為他徒手破過鯊魚與鱷魚,對象雖然不同,結局卻是一般無二。赤雲幫的四條漢子都見過這樣的屍體,他們吃驚,是因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撐船擺渡的年輕人能有這樣的本事。
“你是掌門的什麽人?”赤雲幫的四條漢子異口同聲地問。
掌門是什麽?什麽是掌門?專諸聽不懂這樣的話,他雖然日日夜夜在江湖上跑,卻不是個跑江湖的。掌門就是頭兒,頭兒就是掌門。瀟瀟子看出專諸聽不懂,這麽替他解釋。專諸聽了就更糊塗了:赤雲幫是什麽東西我都不知道,赤雲幫的頭兒能同我有什麽關係?
“掌門的柔掌從來隻傳掌門的傳人,你要不是掌門的傳人,你怎麽能會這柔掌?”赤雲幫的四條漢子又異口同聲地問。
這問題令專諸回想起那死了的老頭子說過的話:能劈柔,何患不能劈剛?想起這句話,專諸本想說:我那柔掌是家傳的。可是這話還沒出口,又想起他叫那老頭子“爹”和“爺”時挨的那兩個大嘴巴。非爹非爺,能說是一家人麽?於是,到了嘴邊的話又愣給噎下去了,換成了一句:什麽柔掌不柔掌的!我這掌法叫剛掌。以剛克柔,專門對付你們掌門的柔掌。不信?誰敢來試試?聽了這話,四條漢子一齊打個冷顫,親眼看見老五是怎麽死的,還有誰敢來以身試專諸的剛掌?
不敢?那你們還不走?難道還想要搶他脖子上的璽?說這話的是瀟瀟子,她從嘴裏吐出個竹簧,還原成女聲。伸手在頭頂一掀,掀去白發,露出青絲。又在下巴一揭,揭去蒼老的麵具,顯出瀟瀟子的本來麵目。兩肩一抖,背上的駝子沒了,原來是一副苗條的身材!在場的六個活人,又有五個驚呆了。不過,這一回驚呆的都是男人。他們驚得發呆,不是因為老頭兒忽然變成了美女。他們驚得發呆,是因為她的出現令他們都想到了死。不是好勇鬥恨導致的死,不是貪財好色導致的死。是另一種死,是心甘情願的死,是視死如歸的死。瀟瀟子自己沒有吃驚,甚至也沒有得意。男人的這種眼神她見得多了,早已習以為常。
她隻是不耐煩地衝著赤雲幫的四條漢子揮一揮手,說:“怎麽?還不走? 還非得等老娘動手?”
那四條漢子當真就這麽乖乖兒地走了,比聽老娘的話還要乖過至少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