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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實與玩笑之間
還是去年秋天的時候了,在北京跟同學聚會。見麵大家一陣寒暄之後,有人問我怎麽回來的,他們好像知道多倫多不能直飛北京了。我說我是先直飛台灣,然後飛上海……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位同學就嚴肅著一張臉正告我,“哎哎,小心點,在外麵別這麽大聲說你是從台灣過來的,小心有人把你當間諜抓起來。”
大家一陣哄笑。他自然是在開玩笑。
“不會吧,都不能提台灣嗎?”我笑著問。我約略知道一點時政,知道當時關係有點緊張,不過總覺得那些都是高層操心的事兒,與底層人民關係不大。
“你還是小心點好,別給自己惹麻煩……這件事挺嚴肅的,你要認真對待。”這一次他是真的嚴肅警告。
我知道他是好心提醒。他是做傳媒的,大概會對時事很敏感。自然接下來這個話題就打住了。有些話不適宜在人多的場合談論,即使是一群老同學之間。
這次是在上海。跟朋友小規模聚會,可以說都是自家人。吃飯間聊起當前社會經濟形勢,各人的言辭都不太樂觀。有人忽然跟我說起,“哎,你知道吧?你現在值五十萬呢!”
我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她就對我笑,“你看你還不知道自己這麽值錢吧?間諜罪知道麽?我如果舉報你是一個間諜,我就可以拿到五十萬呢!”
“嘩!那麽多?”我笑。我知道有相關法律,不過沒有關注細節。
“是啊,你說大家是不是要相互之間都得提防著點兒了?不能亂說話,玩笑也不敢隨便開了,尤其你們這些從國外回來的。”另一個人的聲音夾著深深的無奈評論道。
我後來查了查,這是北京市2017年出台的一個獎勵辦法,果真最高可以獎勵到五十萬。但是這是北京的獎勵辦法,上海人民也知道了麽?還是上海也開始這樣獎勵了?
不過的確,這次回去感覺熟人之間也不敢隨便開玩笑了。
“小城市還好,像北京這種政治氣氛濃厚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跟從前不太一樣了,明顯的一個感覺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開始繃緊了。”我的一位師姐這樣說。
她是法學教授。我想這種感覺大概應當不是空穴來風。她說她現在都不太愛與人聯係了,因為很容易說錯話被人揪住尾巴。
“這樣也好,可以專心做學問了。”她自我解嘲,看向我的目光裏同樣是無奈。
可是活著還需要一些自由自在的樂趣啊。
另一撥朋友聚會,最後大家照合照時,一位曾在紀律部門工作過的朋友說他不照,有人就立即心領神會。合照時,他果然一個人縮進一旁的沙發,仿佛生怕不小心會被拉入鏡頭似的……
事後我很不解地問朋友,朋友簡單回我兩個字,“避嫌。”
可是,他是來參加聚會了啊,跟我們談笑風生,相處愉快,一張同學聚會的合影又能說明什麽呢?是那張照片是事實,還是他參加了這個聚會是事實呢?
還是同學聚會,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定了。一位朋友始終歪戴著一頂帽子,帽簷恨不能蓋住眼睛,看起來像土匪。期間我嘲笑了他好幾次。直到喝到他有點高了,我又追問他,到底幹嘛在飯館裏戴頂不三不四的帽子。結果他答,“不想人認出來。”
原來因為沒有訂到包間,朋友帶來的豪華酒就無處安放了。那個酒太紮眼又無處藏,他隻能把自己藏在帽子底下……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怪不得我見到有朋友用黑色塑料袋提酒,其中曲折,我完全沒有想到。
“不能不小心,真的會有人舉報。”他怕我不信,又從帽子底下探出眼睛來盯著我,認真加了一句,“是真的,我沒騙你。你是外國人了,不了解現在國內的情況。”
我隻能相信他了。一邊相信,一邊心裏驚呼“怎麽會這樣!”,一邊又生出幾分同情。人生不易,即使這些朋友多半有了頗可以炫耀的地位,卻依舊居於人之下受人製約不得真正的自由。難怪有人酒後衝我高呼,“我當然也想出國啊!為啥想出國?為了自由啊!”
他是笑著喊的,帶著酒後的亢奮,我們也笑著聽,像聽最好笑的玩笑那樣,一起哈哈大笑,笑聲裏都是酒後的狂放。
事後再回想那一幕,忽然感覺到一絲悲涼。
我心心念念的故土,好像在變得越來越失去從前的模樣了。
後來回到多倫多,跟我丈夫說起去天安門的路上被好幾個崗樓攔住查看身份證件。說崗樓有點誇張,但是有穿製服的人攔住查看身份證卻是真真切切的事,而且不止一個,是一個路口兩個,路口兩邊各一個。他以為我在開玩笑,“人家是不是看你像間諜?”
我說,“不是。”
那天傍晚我帶著凡兒和愛兒,準備從西單走到天安門廣場看降旗。結果很快被攔住,告知去天安門廣場需要先預約,一位民警說要提前一個星期預約,後來又有一位民警說,現在不是旺季,提前一天預約就可以了。然而總是要預約才行。我出示了護照也不行。最終我們隻是站在天安門西地鐵站那裏,遙遙地看了一眼天安門。好在凡兒他們以前回國去過天安門廣場,也看過降旗儀式……相隔不長,也就十年時間。
“不能直接走到天安門了?沿著人行道一路走過去都不行?”直到我講完他才反應過來。
“不行,一個路口一個路口的,都被攔住了,有民警檢查身份證件。沒有預約的就需要繞道走。”
“真的?真的是這樣?”他還是不能相信。
直到我再三肯定。
“想當年,那可是隨便去的地方啊!我們讀研的時候……”他感慨說。
“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也是,半夜三點起來坐車往天安門廣場去排隊看升旗……還有工作了之後,哪天有閑了,就買張地鐵票去天安門廣場遛彎去了,那時我住在長安街附近,方便得很……”那些並不是多麽遙遠的日子。
我們兩個爭相回憶了半天當年情景……當年天安門廣場是無遮攔的,是親切的,可懷戀的,仿佛那廣場是我們自己的……
隻是說著說著,我們就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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