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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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是一國之君(小說)

(2022-02-18 11:07:43) 下一個

《假如我是一國之君》(小說)

 

 

伊達在晚餐的時候三番五次催叫丈夫霍爾來吃飯,霍爾好像耳朵聾了,書房的門關得緊緊的。伊達伸手推了推門,竟然從裏麵反鎖了。伊達吃了一驚,這倒是很少有的事。隨即又微微一笑,真是秀才一發怒,強牛都頂不住。

霍爾是個職位比較低的公務員,同時還是一個不出名的作家和詩人,時常有豆腐塊大小的作品在本地中文報紙上刊登,偶爾也會寫個小說連載什麽的,具體寫的內容身為律師的伊達從來不看。

“你那些哼哼唧唧的文章把我傳染了還怎麽打官司?不過,”這樣說的時候伊達每次都會衝霍爾狡黠一笑,立即補充一句,“等你得諾貝爾文學獎了,我把你寫的每一個字都讀上一百遍。”

霍爾並不認為伊達是在嘲笑他。相反霍爾很多文章的靈感都是來自於冷靜理性又見多識廣的伊達。一位刑事辯護律師妻子簡直是作家的寶藏。“你就是我的繆斯。”霍爾常在伊達耳邊說。

霍爾從書房裏出來的時候已近半夜。他表情呆滯,目光散亂,頭發被揪得雜亂無章,像個鴿子窩,整個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一句話也不說,霍爾把一份文稿丟到伊達的麵前,就衝進廚房找吃的去了。

伊達掃了一眼,文章標題赫然是《假如我是一國之君》。伊達眉頭一挑就笑了,果然被她猜中。

原來晚飯前他們兩個剛剛大吵了一通,倒不是為他們自己,而是為了一個新聞裏的陌生女人。

伊達憤怒於霍爾那副輕描淡寫的態度,完全不像個血性男人的反應。霍爾則梗著脖子反駁,“男人該怎麽樣?男人又不是無所不能的!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緒憤怒到失控是愚蠢的表現。”

“虧你還是個刑事辯護律師……”臨了,霍爾嘟囔著小聲加了一句。

伊達怒極而笑,“男人可以去做皇帝,男人也可以去造反。男人怎麽就那麽容忍自己沒出息?連弱女子都保護不了,那還有臉叫自己是個男人?!”

霍爾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架,張了張嘴,又合上了。他知道,伊達語言的機關槍一旦開火,停下來就不太容易。

“要是那個被人套著鎖鏈折磨得半瘋的女人是你女兒,”伊達的眼前晃過在國際學校寄宿的女兒花一樣的臉龐,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自從出了這個女人的事,伊達從原來的每星期給女兒打一個電話,變成恨不能每天打七個電話。

伊達在心裏呸呸呸自己,嘴上則繼續不依不饒地說著,“估計你也是忍了……我怎麽找了你這麽一個沒出息的男人。你還敢說自己配當爹?!”伊達嘟囔著低聲但清晰地加了最後一句。

本是生氣時你來我往的回敬,霍爾卻一下子臉色鐵青。

空氣僵硬了半天,霍爾忽然謔地站起來,一言不發,轉身進了書房,門砰地一聲撞上。

伊達自知話確實說重了。在這裏提到女兒是觸到了霍爾的底線。女兒是他的心頭肉,但是……誰就敢保證這種事輪不到自己女兒的頭上?

除非他是皇帝。

伊達掂了掂手中的文稿,好像它們有重量似的,現在他真把自己當皇帝了。

伊達低頭開始細讀霍爾寫下的那些文字:

“我一向認為,無論我自身到底怎麽樣,所謂怎麽樣,是指我的品行如何,以及我最終成為何等身份的社會人,我都是那種被教育得很好的人,我受到了正統嚴肅的中華文化的熏陶和洗禮:我被灌輸了嚴格的做人的準則,要行善積德,知恩圖報;被灌輸了崇高的理想,要做一個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被灌輸進所有值得倡導的品質,正直無私,勇於犧牲,敢於堅持夢想,勇於挺身而出維護正義……

所有以上這些,無論我究竟能夠做到與否,都讓我堅信,我所受的教育有極其優良的一麵,比如我至今得知不平不公的事仍義憤填膺;比如麵對大奸大惡仍恨不能手上有尚方寶劍,除之而後快;比如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為官者仍抱有“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一腔孤勇……身在一個不公不平到處可見邪惡人邪惡事的世界,生有何歡?不如拚死一搏,犧牲我一個幸福千萬人……

沒錯,我是我們的文化培養出來的兼具順從和造反性格的果實。

可惜事實是,我不過是一介匹夫。既不能忍下憤怒順從,又不能於怒極之時揭竿而起造反。當然我振臂一揮呼喊的自然不是什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是一聲近乎嗬斥的質問,“爾當官不為民做主,爾幹嘛不回家賣紅薯?!”

我這聲質問可以毫不吝嗇地送給全國大大小小的官,隻要他當官不為民,不論官職多高,都讓我瞧不起,更休想讓我讚美和順從他的管理。

有人說,這個國家從裏到外的已經爛透了。我不能夠確定這句話的準確性,但我確定,一旦這句話是準確的描述,那麽就該是有所行動的時候了。

一個從裏到外爛透的國家,一定有一個從裏到外爛透了的政府;一個從裏到外爛透了政府,就應當不惜一切代價地把它連根拔下……

即使這種願望沒有一丁點實現的可能,然而在我憤怒的想象中,那個從裏到外爛透了的政府已經被我像拔蘿卜一樣連根拔下了,拔到最根部,舉到眼前看看,果然早已腐朽惡臭,隨手扔進化糞池,倒是養地的好料……”

讀到這裏伊達忍不住輕笑出了聲音。真是書生氣十足。想象一下整個爛透了的政府被連根拔掉的情形……伊達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她繼續往下讀:

“不過如今偌大的蘿卜,我是指上上下下的政府地盤被掏空,那麽就亟需建造一個全新的政府。以我瘋狂的想象力,此刻我最先可以想象也最樂於想象的是,假如我是一國之君……

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才擁有至廣無邊的造福於民的機會——這是何等的榮幸!

假如我是一國之君,一定要做個明君。

假如我是一國之君,一定不是為了成為國君而成為國君,而是為了造福我的一眾國民而成為國君。假如我不能夠做到這一點,國君就是一個虛名,一輪虛偽的光環,一種虛假的榮耀,而我也會淪為一個貪戀權威的人,一個虛榮的人。

一個貪戀虛榮的國君必然會被一群阿諛諂媚的人環繞得水泄不通,令君子難以近身,如此下去,這個國的政府就從我這裏開始腐爛,不出多久,被憤怒的人群連根拔掉的就是我了……

我當然不能這麽貪戀虛榮。

夫國君者,人之父母也。假如我做不到愛民如子,我就不配做萬民之上的國君。我寧願讓位給比我賢德有為的人,讓他有機會施展抱負才能,讓他有機會給我的國民以更好的庇護和更好的生活。德不配位,為一個虛名而霸占權威位置,為我所不齒。

不齒之事我絕不屑去做。

我更不會在我年老昏庸之時為一己之私霸占著國君的位置,隻為享受被人山呼萬歲的榮耀,當然現在沒有人還山呼萬歲了,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我深知若我強行將曆史的車輪往回拉,結局隻有我被車輪碾死……權力是用來服務於人民的,而不是淩駕於人民之上。

假如我是一國之君,一定先從我做起,竭心盡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使我的國民居有屋食有肉衣有錦行有安心。

假如我是一國之君,我一定會像範公所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必然不惜為國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無他,我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就有至大無極的責任……死於職責對我來說是榮耀。

而在眼下,當聽聞一個貌似被拐賣的弱女子被套上鎖鏈,剪去舌尖,拔掉滿口牙齒,精神恍惚的情況下,二十四年裏居然生下八個孩子,我再也坐不住了……

在我的國度居然發生這樣滅絕人性、慘無人道的事,我真是愧對天下蒼生,恨不能以死謝罪。

此時此刻,假如我是一國之君,我一定……”

霍爾寫到這裏停下了。顯然他還沒有想好下文,作為一國之君,即使他把滿頭黑發抓成鴿子窩也沒有想好他到底該做些什麽。伊達忍不住搖頭笑了。

書生真不能治國,伊達又掃了一遍文章,暗暗下了結論,寫了一萬句,沒有一句有用,都是廢話。

伊達自然知道霍爾的個性。霍爾為人善良心軟,總有一念之慈,又因為身為公務員而跳不出思維的局限。他是那種會為了所謂大局左思右想,瞻前顧後,結果最後隻能到滿盤皆輸。

“法律是幹什麽吃的?是用來擦粉貼金的嗎?!該殺就殺!”伊達剛才對他這樣說的時候,他一臉的猶豫,“這就殺?殺錯人怎麽辦?引出其他亂子怎麽辦?”

想到這裏,伊達咬了咬嘴唇,提起筆來,幾乎不假思索,刷刷刷就寫下幾行字:

“假如你是一國之君,此時不震怒何時震怒?!

假如你是一國之君,此時不發威何時發威?!

假如你是一國之君,此時不用權何時用權?!

假如你是一國之君,此時不開殺戒何時開殺戒?!”

寫到這裏,伊達停下來,沉思了一會兒,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

“假如你是一國之君,到現在還舉棋不定你就不配做一國之君!”

伊達放下筆就進屋裏休息去了,她明天還要乘早班的飛機去外省開庭。

天剛蒙蒙亮,鬧鍾就叮鈴鈴作響,伊達伸手去關鬧鍾,卻觸到一張紙,擰亮桌燈來看,卻是霍爾不知何時在伊達的質問之下添加了一行字:

“聽說國母已經怒了,國君怒,還會遠嗎?”

伊達嘴角的笑意彎彎地勾上去,真是個書生!

伊達出門的時候,霍爾還在另一個房間酣睡。伊達本來已經走出門了,想起了什麽又回身走到床邊,拿起霍爾的那張紙匆匆添寫了一句,

“太遲了!你反應比國母還慢,當斷不斷,再斷已難。我代表全國黎民百姓,準你這個沒用的國君回家放牛種田!”

伊達把文稿放在霍爾枕邊,輕輕走出了家門。她還要趕乘最近一班的地鐵去飛機場。

立在門口,清晨的空氣莫名的清新, 仿佛可以發生一切美好的事。然而即使這樣看上去美好的時辰,或許有什麽最醜惡的事情正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發生。

自從那個陌生女人的遭遇出現在伊達的視線之後,伊達現在每次出門都有一種舉步維艱的感覺。在這扇門後,有霍爾,有他們的女兒,有溫暖的家,安然恬適,天堂一樣,然而邁出這道門,伊達就不能確定了,她在走向人間或者走向地獄。

那個陌生女人的臉又浮上伊達的腦海,伊達忍不住長長地歎口氣。她都經曆過什麽?又將經曆些什麽?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女人在忍受她們不為人知的非人的人生?

辦完手上的這個案子,伊達想,她該好好思索一下怎樣幫助這些女人們了。

想著即將的開庭,伊達不得不把這些暫時都放到大腦中的爪窪國裏。她深吸一口氣,走進前方漸起的薄霧中。

“霍爾的那個假如我是一國之君隻是假如。那個假如甚至沒有見諸報端的機會。誰都知道,甚至理想主義的霍爾也知道,僅僅是假如,它也將不會被允許存在。但是還要記得提醒霍爾,不要拿去發表……”伊達在走入那個莫測人間的時候殘存的一點意念劃過她的思想。

天還早,行人還少,而眼前的霧更濃了。伊達現在什麽都不能想了,她需要集中精力關注腳下的路,並不停留心自己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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