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人在郵輪餐廳裏臨海的餐桌前極為紳士地用餐,大海自腳下向四麵展開。每次坐在這個臨海的位置他都覺得自己像隻海鳥,高高地飛在大海上空,他甚至能夠聽到自己身體裏的某處回蕩著海鷗悠遠清越的啼鳴。
這時一位氣質端莊溫婉的女士像一陣裹挾著花香的清風來到他麵前,衝他嫣然一笑,然後婷婷嫋嫋地坐下來。
這是一頓多麽甜美的晚餐啊!他的心情像腳下的海水悠悠蕩漾,更為美妙的是,那位坐在他對麵的美麗女士竟然也生出白色翅膀,跟他一起在大海上空比翼盤旋……
就在彼爾快活得幾乎整個人真的要飛起來的時候,珍妮用力拖動餐椅的尖利刺耳的響聲驚醒了他,一下子跌落回沉悶的現實裏。他不被覺察地皺了皺眉頭:真是想不通,一個女人怎麽會這麽……彪悍。他猶豫了一下,避開了“粗魯”這個詞。
珍妮原來不是這樣的。轉而他又在心裏歎氣,無奈地承認:或許珍妮原來就是這樣的。隻不過當初他是用愛情的眼光看她,而她也披著一件愛情的華美衣裳。
雙重的假象加在一起就是絕對的謬誤了。所以錯誤的發生並不是因為他太愚蠢。彼爾的嘴角掛起一抹自嘲的微笑。這世上有誰沒有被愛情捉弄過嗎?他幸災樂禍地想。他越來越覺得大家其實都一樣。
之前他可沒有這麽通透。他也曾為生活苦悶得輾轉反側徹夜不眠,尤其當他意識到麵前這個驕縱跋扈的女人再也逆轉不回當初那個小鳥依人的女人,而他則對她徹底失去了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興趣。
婚姻裏的男人女人,尤其年輕時候,就像兩台馬力發達的對撞機被迫麵對麵相撞,幾次驚心動魄的對撞下來,那個他曾為之心動的可愛女人就消失了,他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動物的惡習,那些惡習一旦出現在美麗迷人的女人身上,截然對立的反差就會讓人更加失落,也更為人所厭棄。
簡直像花言巧語的欺騙,甚至玩弄。彼爾恨恨地想。他憎惡玩弄。但他不知道自己被誰玩弄了。他找不到罪魁禍首。他想不通人類為什麽要給自己布下婚姻這個陷阱,並且用婚姻的產物——孩子,來封住陷阱的井蓋。他更想不通,若婚姻是陷阱,為什麽有的人身在陷阱看起來卻那麽幸福,而自己卻這麽不幸,娶了善於偽裝的珍妮,給自己帶來各種花式的痛苦。
有一陣子他整日沉迷於思索,追問得上帝都頭痛了也沒有找到答案。直到有一天忽然醍醐灌頂,他想通了——他看到的別人的所謂幸福不過是假象罷了。
每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雞飛狗跳的家庭。他不容置疑地下結論。雖然他有時也覺得這非常偏頗,但是這種結論多麽安慰人心啊。不然難道單單他運氣這麽壞,攤上驕縱蠻橫的老婆?要知道即使現在,珍妮在外人眼裏也是一個優雅賢惠的女人。
不可能!普天之下女人都一樣!彼爾忍不住吹了一個得意的口哨,眉間一片晴朗。
誰都逃不過婚姻這個魔咒。任何女人,別管之前是多麽溫柔順從仙氣飄飄的仙女,隻要一變成男人的老婆,尤其再生了小孩,那就是一片白羽毛從空中落下來,變成了能把水泥地砸出大坑的黑隕石。彼爾的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傷口似的凹地,從上麵看下去像個深淵。
為此他還專門總結出一句可以寫進世界名言錄的句子:“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是老婆;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是別人的老婆。句號。”
這句話有效地鎮壓住了彼爾每每煩惱至極想離婚的苦心和偶爾對別的美麗女人垂涎欲滴蠢蠢欲動的春心。他現在已經爬出了痛苦的沼澤,可以清醒理智地看待問題了:珍妮可怕甚至可憎無非是因為她是自己的老婆,放大鏡之下,沒有一塊玉石沒有瑕疵,何況吃喝拉撒醃醃臢臢的人呢;而別的女人可愛,也無非是因為她們還不是他的老婆,他還沒有機會拿放大鏡觀察她們毛細血孔裏藏著的各種汙垢,僅此而已。
這樣一想,他的世界立即天寬地闊了。所以雖然對現實生活一肚子不滿,他卻既沒有大吵大鬧離婚,也沒有流傳出什麽授人以柄的風流韻事。他看上去幾乎像個完美的男人了……除去珍妮一點也沒有放鬆對一個完美男人的折磨。
正天馬行空地想著,彼爾的思路被珍妮隔著客廳喊過來的話打斷,粗野的嗓音就像在空中飛舞的大棒,使他禁不住搖頭。珍妮那種嬌滴滴的柔媚的聲音幾乎不對著他使用了。她現在一天到晚像吼孫子似的用粗野的嗓音吼他。
女人真是魔法師,連嗓音都能變來變去。彼爾一邊按照珍妮的吩咐開始整理餐桌一邊悶悶地想。
不過珍妮的怒氣衝衝從某種程度上對彼爾也是成全,讓他記起自己擁有的另一個世界,他總是飛快地甩開珍妮的大棒的包圍逃到那裏去。有時候,比如不得不坐在一個餐桌吃飯,為了擺脫冷漠的空氣,彼爾的靈魂也會循著一條慣常的路輕捷地跑走,既遠遠地逃離了珍妮拉得比飯桌還長的臉孔,還可以盡情在各種各樣的餐廳跟千姿百態賞心悅目的女人共同用餐,這使他常常即使麵對著冷臉的珍妮和一桌不怎麽美味的飯菜也吃得神魂顛倒。
沒有比這種逃離更讓彼爾快活的事了。他的靈魂在離開地麵九尺甚至更高的地方搭建了另一個世界,他在那裏過著他想要的隨心所欲的另一種生活。
幸好人生有大腦,彼爾暗自慶幸。大腦裏的畫麵隻有自己可見,那是個私密而美妙的空間。他常懷著深深的懷念想起父親的話,“運用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具有神奇的力量。”
的確如此。隻要他一想到父親,須臾就回到了小時候。父親和他在飯桌上吃飯。父親總是心事重重但盡力顯得輕鬆快活的樣子。他的母親在他十歲不到的時候就去世了。他想念母親的時候,父親就會引導他:“閉上眼睛,你隻要一想,媽媽就會來到你身邊。”
他順從地閉上眼睛。媽媽果然就微笑著出現在他眼前,他甚至能聞到媽媽身上熟悉的味道,那種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尋找卻從來沒有找到過的味道——那是無盡的愛的味道。
他從那時知道了,“想”這個字有多神奇,並學會了熟練地派遣他的靈魂——去想去的地方,見想見的人,做想做的事。這種身外化身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本事讓彼爾頗為受益,他確信,愛,財富,地位,聲名,甚至永恒,所有在現實中得不到的,在想象的世界裏都觸手可得。
不過強大的想象力也給彼爾帶來不少煩惱。“嗨,你的靈魂去哪兒了?”這是他聽到的最多的一句問話。對此他隻是笑笑,並不回答。他不以為有必要跟誰探討他的靈魂的去處。他曾經試圖跟珍妮分享過,但珍妮起初懵懂而後嘲諷的眼神讓打消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要他怎麽跟他們解釋,那時候他的靈魂在另一種與現實迥然不同的生活裏。那種生活不被身處的瑣碎憂愁和痛苦打擾,隻有歡愉,隻有靈魂喜愛的人物景物,那裏永遠發溫和明亮的柔光,是靈魂最好的休憩地。
不言而喻那裏是天堂,永恒的天堂。造物者讓人類有了頭腦,就是把天堂拱手送給了人類。那些懂得運用大腦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天堂的人,是國王裏的國王,上帝中的上帝。但總有一些愚人苦苦尋找天堂卻不得其門而入。
彼爾能認得出那些尋找天堂的人,他們都有相似的特征。假如將每個人的婚姻生活比喻成一段長長的私密隧道,這種人往往從一端進去時是如花少女英俊少年,從另一端出來則麵目全非,好一點的變成一個充滿褶皺的緊縮的果核,差的則變成一片布滿蟲眼和蛛網的幹枯的葉片,時間的風稍微用力一吹,就會把他們吹消散。
沒有人能夠猜測出他們在不為人知的生活的隧道裏經曆了什麽,也沒有人真正關心這一點,人類慣於對什麽都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然而彼爾知道答案。
生活這場戰爭,凡是能堅持下來的,都是英雄。能夠堅持下來並且毫發無傷的,簡直是神!彼爾擰開水龍頭開始洗碗碟。他現在時常深刻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他也算是見識過那暗無天日僅容一人側身而過逼仄的折磨的人了。
唯有想象,不屈不撓的想象能拯救生活。假如沒有想象,彼爾試著想象了一下,生命將是一段多麽無趣的旅途,尤其處在不快樂的生活之中而不能擺脫。
珍妮性格的暴躁讓兩個尚年幼不懂事的兒子也無法幸免於災難,彼爾能夠感覺出小小的他們也生活在鬱悶之中。“想象,就是跟不快樂的生活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想象幸福。想象你想要卻得不到的一切,在想象中得到它們。想象會使你得到安慰變得強大。沒有人能剝奪你想象的權利。更沒有誰能殺死你的想象力。隻要擁有想象力,你就擁有不可戰勝的力量。”彼爾不停用自己仍晦澀的理念教育兩個兒子,也不管他們能不能聽懂。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彼爾想。
“不要跟生活硬碰硬。要學會逃離,不然就隻有死路一條。”彼爾不記得在哪裏看過這句話,要不就是他自己思索沉澱出來的智慧,他將它捧為至理名言。
想象為在痛苦裏走投無路的人開辟了道路。現在彼爾已經懂得如何機智地避開與珍妮發生衝突,並練就了從高處俯視咄咄逼人的珍妮的本領,慢慢對她生出憐憫:沒有靈魂的人多麽可憐啊,彼爾居高臨下地歎息著。他們不知道他們其實可以過另一種平和甜美的生活。他們總是抱怨,越抱怨越糟糕,越糟糕越抱怨,簡直落入了生活的圈套——生活設置出這種死循環,然後以看著人在裏麵掙紮為樂。
人的一生就是不斷地逃離生活那些不懷好意的圈套的捉弄。大徹大悟的彼爾幾乎可以給迷途的人做靈魂導師了。假如有人傾聽,他一定會滔滔不絕:“想象另一種生活就是用來逃離苦悶的現實的,它可以把人的靈魂引到遠離泥淖的世外桃源……”
在彼爾看來,書籍,音樂,美術,甚至網絡等等等等,人類創造的一切精神財富無非是在給靈魂尋找慰藉和出口。人類一直在可見的世界裏探索和開辟另一個不可見的世界,從淺表的物質生活中向精神生活摸索,或者更確切地說,人類的靈魂一直在孜孜不倦想方設法地逃離人類的身體。
但逃離是有癮的。彼爾以過來人的身份暗自歎息。很多人就是在另一種生活裏流連忘返,再也沒有回到現實中來。就像有的哲學家,逃離現實逃得非常徹底,最後逃到精神病院裏了。
這讓彼爾惴惴不安。沒有人真的願意呆在虛無的世界裏。他有時也會懷著一線希望在現實裏尋找靈魂落腳的地方,卻最終又被珍妮的態度打敗——珍妮現在一個月有三十天處於喜怒無常歇斯底裏的生理期——他不得不灰溜溜又快嗖嗖地回到他的另一種生活裏去。
比如此刻,彼爾吹著歡快的口哨一邊清洗堆得像小山的碗碟,一邊想象一個美麗的女人偎在他身邊陪伴著,用溫柔的眼神看著他,向他說著呢呢喃喃的話。
她多可愛啊,入耳即化的聲音,柔軟濕潤的嘴唇,還有甜美怡人的香氣……
這樣想著,即使始終在忙忙碌碌,彼爾也覺得自己渾身輕軟得快要飄起來了,仿佛從天上降下一個彩色泡泡,他一抬腳就走進泡泡裏去了,然後像熱氣球緩緩上升那樣,他飄飄悠悠地跟著泡泡上升,那種感覺愜意極了,他甚至覺得這美麗泡泡裏的一切才是他最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