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115)
2011 (144)
2015 (51)
2017 (44)
2018 (41)
2019 (58)
2020 (34)
回國的時候,有一次母親回老家的院子摘來一些葡萄給我解饞。老屋租出去了,院子卻還留著,閑下來的時候母親就去那裏消磨時間。那時還是7月底,遠不到葡萄成熟的季節。而母親在春天的時候親手包裹的幾百串葡萄已經接近成熟。據說包在紙袋裏的葡萄就像進了溫室,會早熟。
“今年葡萄大豐收。”母親語氣頗為得意。照顧園子這件事母親其實並不在行,難得收獲這麽多葡萄,我就想讓母親更開心一些。
我跟塵兒提議去賣葡萄,就在我們居住的小區市場裏。塵兒很像我小時候,小小年紀就琢磨著賺錢,做網站,送報紙,到公園裏去賣冰棍這些事,塵兒都很樂意嚐試,當然他更喜歡的是做網站,娛樂賺錢兩不誤。而我更希望他從事一些體力勞動,即使絲毫沒有知識含量。這世上有很多人依靠著體力過活,甚至是艱辛的苦力,我一直覺得,生於安樂的孩子體味一下那種最原始的生存未嚐不是件好事。
塵兒果然欣然同意,不過條件是我陪他一起去賣。他怕他的中文不夠好,尤其難以應對膠東半島的口音,還有那些於他而言極為陌生的花花綠綠的紙幣,找錯錢怎麽辦。
從我們決定要賣葡萄起,母親比我們還開心,每天都回老家去看有沒有葡萄熟好。塵兒則更著急,甚至在我帶他們去海邊酒店小住幾天時還向我不時念叨,“媽媽,我們什麽時候開始賣姥姥的葡萄啊?”我笑。新奇的事總是充滿誘惑力。不知道他能堅持這新奇幾天。
總算熬到可以開工。第一天把葡萄擺出去,剛鋪開攤子,馬路對麵幾位人高馬大的漢子就晃著膀子走過來。我的頭瞬間就大了。街頭文化對我來說,更多的隻是一個詞語。如何應對這些黑紅臉膛的漢子們我其實並不在行。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們圍著我跟塵兒粗聲粗氣一番問訊之後,竟然開始動手幫我們打理那些葡萄:這裏需要剪掉,那裏需要摘除,葡萄要這樣擺賣相才好看,甚至他們告訴我時下葡萄的價錢該賣多少,我們要的價錢太便宜了……古道熱腸得讓我豁然有遇到雷鋒的感覺,也讓我有機會給塵兒顯擺和洗腦:看,中國人多好,多熱心!當然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下也暗自慚愧:前一刻我還在擔心他們是不是看我們眼生來找麻煩的。
因為母親每次摘的葡萄少,我們要的價錢又非常便宜,結果每次都是很快賣掉了。說很快,其實也沒有那麽快,總要熬上三兩個小時。不過,這三兩個小時對我倒是很有樂趣。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親近家鄉的人了,更沒有走進這樣的世界,一個沒有酒肉,沒有聲色,隻有生活本身又常常被目光忽略的世界:沉甸甸,自然,又充滿原始的野性。
我知道彼時我眼前流動的一切都是珍貴的,粗糙拙樸卻不可替代,也無以複製。塵兒對於那樣的環境終究陌生,是我強行把他帶入這樣的場景,他自然體會不到我的百感交集。不過,每次回家把錢攤在床上點數收獲的時候塵兒總是眉開眼笑,惹得凡兒和愛兒豔羨得不行,終於沉不住氣,也一同參與進來。
最熱鬧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帶著三個小孩子,衣冠光鮮地混入賣方市場,然後聽著三個小孩用與眾不同的普通話稚氣大聲地叫賣:“賣葡萄了!又大又甜的葡萄!好便宜啊!快來買啊!” 這幾個孩子喊得上癮,把這幾句話練得熟練至極,若不被人追問,一定不會有人聽出他們是來自海外的小孩。
我一邊聽一邊抿著嘴巴笑一邊欣然接受四周同行投來的眼光。有時候他們喊累了,消停一會兒,旁邊的攤販就會起哄給他們鼓勁兒:“快喊啊,喊得多帶勁兒!”塵兒到底大些,知道害羞,而凡兒和愛兒果真就又脆生生地吆喝起來。
這樣一來,在一堆攤主中,我們就格外紮眼。總有人會問我,“三個都是你的小孩嗎?”我笑著點頭,都是。“你怎麽會有三個,你太厲害了,這要罰多少錢……”驚奇後麵總是跟著一連串的話題。
因著有可以信手拈來的話題,讓我有機會了解身邊的這些買賣人。很多是附近鄉下的人,來賣一點自己院子裏的出產,他們曾有的土地多半已經被政府征走了。也有退休的老人,一個人寂寞,夜裏出來擺個小攤,賺一點錢,更多的是為了打發漫長的夜晚。也有以販賣為生的,像第一天來指點我們的那幾位漢子,精明,卻也不失熱心與實誠。
而辛苦卻都是他們不能免去的生存。他們成天坐在風裏雨裏,皮膚粗糙,臉色黑紅,有時候為了當天賣掉貨品,又不得不生扛著各種疲憊與困意。
我曾經見過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光著上身,佛塔似的在座位上瞌睡起來,然後被人叫醒,一疊聲地喊,“蚊子太多了蚊子太多了!要被蚊子吃掉了!”我笑。蚊子是很可惡。不過頭一次見到那麽一個大男人如此大聲控訴蚊子。知道他沒有帶花露水,我便借給他。他把花露水拿到手裏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嘴裏嘟噥著,“怎麽噴啊?”旋即又把花露水塞我手裏,然後豪放地把脊背轉給我,“姑娘,你來幫我噴吧!”我立在那裏對著那一扇牆一樣的黑黑的闊背暗自暈眩:他竟然不會噴花露水。不知道是不懂得用還是不舍得用。
不過也有我露怯的時候。有一天夜市快散的時候,我跑到對麵的攤位去買蘋果。即使不打招呼,攤主們之間倒是自來熟似的,仿佛同一戰壕的戰友,有一種不同於路人的親切和近似友誼的默契。
那是一對夫妻,看我走來,笑著打招呼,然後指著不遠處的塵兒他們問我,“這三個都是你的孩子吧。長得都很像你。帶他們來體驗生活是不是?”我笑著點頭。大家都是明眼人啊。男主人目光流連在塵兒他們身上,“這樣多生幾個多好。”他說。我把這目光理解為豔羨,便隨口問他,你們呢,也有小孩吧?他妻子淡淡一笑,接過口去:“有,我們有四個。”我忍不住哇了一聲。太厲害了,如今這年月竟然還有生四個小孩的,看他們的年紀,應當不會比我大多少。
隻是我的驚歎顯然還是早了點。我在北京住著的時候,去一個水果攤位買水果,老板娘比我大兩歲,一個人照看類似於店鋪大小的攤子。她看我帶著三個小孩,每一樣水果都一定要算我便宜一些。我感激不迭,多善良的人啊,一定很喜歡小孩子,便隨口問了她一句:您也有小孩吧,該大了吧?隻見她嫣然一笑,平常的麵孔忽然泛出奇異的光亮,淡定的語氣裏掩飾不住的驕傲與歡喜:“有。我有五個。老大二十歲,最小的四歲。”我的嘴巴瞬間驚成O型。一聲“哇”都不足以表達我的驚歎:真是高手在民間啊!
縱然樂趣十足,賣葡萄的生涯還是在我決定臨時提前去北京的計劃中倉促結束了。臨走時凡兒還心心念念地不忘,一再問我,“姥姥的那些葡萄怎麽辦呢?”
甚至到了北京,去延慶原鄉朋友家裏小住,她帶我們去見世麵趕鄉村大集。在那個恍似熟悉的鬧哄哄的市場裏,看到有賣葡萄的,塵兒會主動問訊價錢,一副學來的熟練的買主架勢。當得知那葡萄才賣兩塊錢一斤時,幾個小家夥同時大驚:“他們賣得好便宜啊!北京的葡萄怎麽會這麽便宜!”
這就是賣葡萄的收獲之一吧,我笑。
生活中還有無窮無盡的想不到,想不到的美,想不到的好,想不到的快樂,也有想不到的人群與艱辛……我希望還有機會可以帶著塵兒他們去看看生活的另一麵,希望他們眼中心中的中國會立體一點再立體一點,或許有一日,他們會從內心裏接受並愛上這個媽媽的國家。
故事27:1977年夏,13歲,第一次吃煙台梨(兼記我的買葡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