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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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15 19:23:53) 下一個

 

如果不是一年前父親得了急性腎炎住院,如果不是父親的腎功能嚴重衰竭醫生提出最好做換腎的準備,如果不是母親在情急之間說出“死刑犯”三個字,我永遠不會知道我現在這雙眼睛的角膜來自哪裏,來自誰。

 

母親並不能確切地說出那個死刑犯的名字,這對母親來說並不重要。但那座監獄,那個與我的手術日期極其接近的死亡日期,以及近期喧囂塵上的關於非法買賣死刑犯身體器官的謠言,讓我第一時間想到了他。

就像突然遭到五雷轟頂一樣,我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感覺四肢無力天旋地轉,隻想倚靠到一個堅實不會塌陷的地方大口大口呼吸。可是這個世界上果真有那樣堅實而不會倒塌的一麵牆壁嗎?我已經越來越懷疑。

全身的熱血一起湧向我的雙眼。我從未感覺到那麽銳利的疼痛。那麽那一切都是真的,那些無數次我依稀看到的情景都是真的,還有那無數次重複的夢境和一個男人嘶啞而絕望的哭聲。準確地說,他幾乎還是個孩子。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擁有了這雙眼睛的時候那些影像和聲音就一直伴隨著我。我隱約覺得它們是屬於讓我重見光明的這一對眼角膜的主人的。它們看到過,它們記得。但我不知道它們屬於過誰,又發生過什麽。

我的父母絕口不提從哪裏找到了這雙角膜的捐獻者。我也從最初的好奇、追問到暗暗自喜和理所當然地接受,仿佛它們生來就是我的。我用意誌麻木自己屏蔽了所有疑問,除去每當照鏡子時我看到的是一雙我完全不熟悉的眼睛,那裏麵仿佛有波濤洶湧有我不能也不敢想像的謎,而它們與我無關,我隻能像最愚蠢的盜鈴賊一樣掩住耳朵飛快地從鏡子前麵逃離。

我不需要看到自己,我隻需要看到世界就好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太愛這個我可以再次看到的世界了。那些光線與色彩重新又與我有了千絲萬縷的聯係,花香和鳥語被重新賦予了流動活潑的定義,這是那場車禍後我失明將近兩年中痛不欲生思念過的彩色世界,在那絕對黑暗裏它曾以喧囂嘈雜的聲音將我不屑一顧地拋棄。而現在它重又是活生生的,是色香味俱全的,是可以看見而不是無邊黑暗中苦苦感受苦苦琢磨的。我想盡情享受這得之不易的光明如同我是死而複生。

 

其實十年前當我第一次聽到關於他的故事,我就隱隱約約地覺得不安。那是一場沸沸揚揚的錯判鬧劇:一個已經被定罪執行了十年之久的強奸殺人案突然有人主動坦白自首,聲稱自己才是真凶。舉國嘩然。每一個稍有法律常識的人都意識到當年的辦案機關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人命關天卻被如此草菅人命。這的確容易令人心惶惶。

不過我感受到的這種不安則來自我不曾抵達過的遙遠記憶的深處。那些記憶似乎是我的,又絕對不是我的。我不想看到他淒慘的故事,可是我的眼睛像是著了魔一般四處去搜尋關於他的每一個字,仿佛它可以超越我頭腦的指揮而獨自做它想做的事。

 

在那些與我相隔著時間和空間的文字裏我能輕易就勾勒出每一個被提及的場景,我能看到一雙眼睛它有我不忍直視的眼神。我一直都不能從腦海中抹去那種眼神,那種絕望無助到讓人心靈顫抖的眼神像一根渾身生滿鐵鏽的釘子紮在我的心上。這麽多年它以它不肯消逝的鏽色和深植血肉的存在時不時就讓我想起,讓我一瞬間有一種直下深淵的無比恐懼而又無能為力的墜落感。

而我竟然在鏡子裏驚恐萬分地看到了這種確切的眼神,那是完全不屬於我的陌生的絕望和悲哀,是隻有痛苦和冤屈才能浸泡出來的輕易腐蝕人心的鏽色。它從鏡子裏用近乎一種鞭笞的淩厲的目光逼視著鏡子前的我。

我要被自己的眼神逼瘋了。我從那時起不再照看任何鏡子。

 

隻是那種讓我難以忘懷的鏽跡斑斑掩蓋下的淒涼無助讓我難以無視,我開始真正關注他的案子。隨著對整個案件的了解和把握,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我與他冥冥之中有一種聯係。這種聯係讓我們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所以在當年的錯判鬧劇不了了之近十年之後,三個月前我得知自己被分派參與複查這件案子的審理時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類似顫栗的狂喜。

那時我已經從母親那裏大概猜測到我跟他的聯係。我以為我將要徹底擺脫他了。這是一個機會,雖然來晚了二十年。我確信我會還他清白。那樣他將離開我的被他騷擾了近二十年的生活,去他該去的地方。

 

而現在我不再確定當初如果我知道會是這樣的情形我還會不會胸懷壯烈地接手這個案子。

那是一隻形體巨大甚至臃腫不堪的洋蔥,我一層層進入其中,一層層地被困其中。其間的過程除去艱難就是苦澀與酸楚,還有無以言喻的罪疚。它每每讓我想放聲痛哭而最終被一種極致的悲憤與羞恥交加的激烈情感製止了所有同情軟弱的眼淚。我甚至覺得我不配為他流鱷魚的眼淚。

我開始感覺到我的手上將沾滿他的已經是鏽色的血。他將再次身負冤屈被判死刑,他將再次被無可挽回地殺死,並且死無全屍。而我將成為劊子手之一。

 

“事已至此。翻案不是不可能,而是毫無必要。那樣隻會動搖人心,威脅司法權杖的威信,嚴重的話禍及政府和社會的穩定。”賈局長一字一頓地這樣告訴我。那時候我跟他都已半醉。

“你啊,你是被他的冤魂附體了。你還真想當青天大老爺啊?!為這樣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無名小卒,讓整個司法體係傷筋動骨,你這是因小失大啊!”賈局長語重心長。

當我聽到“冤魂附體”四個字時便張口結舌地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真的被他的冤魂附體了嗎?我其實早已經被他附體了吧。如果我的眼角膜果真是他的,他和我就是一體的。

我忽然有一種想法,我希望我真的可以被他的靈魂附體,讓他借我的軀體和嘴巴說出他的冤屈。我能感覺得到他一定還在這人間流浪,以一個冤魂不肯死去四處尋求幫助企圖洗脫自己罪名還自己一個清白的無辜者的哀戚心情。

果真能如此,也算是拔除了我心中的一顆釘子。我也將不必再害怕夜晚害怕在夢中麵對他血淋淋看著我的模樣。

 

我重新回到鏡子前是在我接手這個案子的複查之後。

我需要他幫助我。而我真的從我的眼睛裏看見了他。我看見他被電棒擊打,被逼進牆角,臉上青腫,頭上還流著被電話機砸傷的血,他搖著頭,嘴裏含混地叫喊著,用被手銬銬在一起的雙手慌亂而顫抖地試圖抱住頭部。他昏死過去幾次了。這個一緊張就口吃的孩子,他在我眼裏就是個孩子。那時候他才剛剛二十歲。我大他五歲。他被嚴刑逼供的時候我正深陷黑暗之中不能自拔。

他那麽一張單純像白紙一樣的臉和仿佛一無所知的眼神怎麽可能是強奸殺人犯。我做法官十幾年了。我幾乎能夠從一個人的麵相上立刻就分辨出他心地的善惡。一個人什麽都可以偽裝,唯一眼神不能偽裝。所有的真相都自那裏流露。我相信那時那刻那個審訊室裏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孩子是被冤枉的。

 

“我們說話算什麽啊!有個屁用啊!沒有辦法。他就是倒黴該死了。就像我當時的科長說的,我們的任務就是執行命令。就是讓這個孩子招供。千方百計讓他招供!他就是強奸殺人犯。他就是得死。這是他的命!” 賈局長言語中難得流露出一點血氣和悲憤。

這是他的命!我的心口裏一陣一陣地翻騰著惡心。

如果這是賈局長的命他還會這樣說嗎?如果這是他自己親生兒子的命他還會這麽慨而慷地說教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嗎?

人生不公的根源就是強者永遠不會以身代入弱者的命運。人與人之間尤其階層完全不同的人群之間沒有感同身受,隻有事不關己。這樣的社會必然是一個無比可怕的社會。

 

“總要有人出來認罪。否則我們做警察的以後還怎麽服眾?一個性質這麽惡劣的刑事案子都辦不了。領導臉麵往哪裏擱?案子不破,人心不定。我們要為大局著想。這不是冤假錯案的事情,是事關穩定的事情。”

 賈局長漸漸提高的嗓門恢複了道貌岸然的麵目。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親手用電棒擊打犯人的小警察了,也不是處處恭維迎合點頭哈腰的小警察了。二十年他從一個小警員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誰知道當年那件冤案是否正是他腳下一塊堅實的墊腳石。

權力的底座下麵沾滿血跡——我不記得這是誰說的了。但是賈局長讓我想起了這句話。

 

原來這的確是外界猜測的為了立功領賞草草結案的冤案。所以才會有殺人案不提取現場腳印指紋,強奸案不提取精液不據實物證據而隻據犯人的口供定罪的法律笑話。

“真是笑話!”我忍不住借著酒勁兒笑出了聲,笑出了一臉眼淚。“你們也真敢幹啊,在重要實物證據缺失的情況下你們也敢下強奸的定論。不是他強奸的話,人就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他殺的。你們真敢造啊。你們判他死刑立即執行。你們這是故意殺人啊!”我言語中都是佩服之情,原來這世界真的比的不是誰善良而是誰更凶殘。可實際上我想打人甚至想殺人。我知道那一刻我陰鬱的雙眼裏有火有硝煙有衝天的濤聲。

賈局長毫無知覺。“我們都是小嘍羅,怕什麽,天塌下來,有上頭頂著。有領導出麵的事情還有什麽不敢的。我們是秉公辦事!”他用力一拍桌子,拍倒了好幾個酒瓶。

 

以正義之名。我忽然想起了《悲慘世界》裏那個以盡忠職守之名苦苦追殺冉·阿讓的沙威警長。

正是這樣遵循權力和規則的思想讓那個年輕的孩子在一係列的無比配合的所謂證據中陷於死境。“死一個人保全我們所有人也保全了社會穩定民心安定。你說,他也叫死得光榮吧。”賈局長為自己的精彩言論叫好般地得意大笑。

我的心哆嗦成一團。“那麽,他的器官到底有沒有像謠傳的那樣被賣掉呢?”我問出了這一整個晚上我最想問的話。這個案子的錯判已是定局。我想知道這種錯判是否是謠傳的按需殺人。

賈局長卻好像突然酒醒了。不像剛才那麽話多而囉嗦。“再來點酒吧。”他說。

 

又一瓶啤酒下肚,他好像是終於有了勇氣,臨開口前還不忘四處看了看。“這件事,說實話比判錯個案子影響壞多了。”他又打住。似乎在琢磨到底該不該說。

“我幹的壞事多了去了。比判錯案子更壞的事也多了去了。”我給賈局長鼓勁兒。

其實我和賈局長何嚐不是一丘之貉。即使我一直兢兢業業地工作,即使我知道失而複得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我想盡力活著,像個人樣活著,不辜負我這第二次生命,可是我又能何嚐能夠真正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

拿人錢賞,替人銷贓。自古皆然。還有一句話,叫各位其主。想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縱使我真的被那個冤死的孩子附體,縱使真的是他的眼睛讓我多看了二十年人世風景,我心有感激,我為他感覺不平不公,可是我的意誌還被別的事物附體和控製,我又怎麽可能真的有能力為他洗清背負了長達二十年的冤屈。因為我忽然知道我麵對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司法錯誤,而是錯誤之後層層疊疊的權勢人物。

 

“這事兒,主要是缺德。說起來是讓人扒祖墳的買賣。我幹了兩年後來堅決不幹了。那不是人幹的事兒。現在想起來後腦袋勺還是涼颼颼的。”賈局長顯然不想再回顧那些不是人幹的事兒。他現在已經人模人樣。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

不過已經足夠了,我想賈局長已經說出了答案。無風不起浪,謠言果然是遙遙領先的真相。

“一般都被用了哪些部位?”我故意大著舌頭說,仿佛那些部位隻是一隻豬身體上的部位,豬腰子,豬肝,豬心,豬舌頭。我又想吐。想劇烈地嘔吐。

“就那幾個常用部位唄。也就是腎,肝,肺,心髒什麽的。”賈局長也像在說豬身體的部位。

“眼球呢?他的眼球有沒有被取走?”汙物已經衝到我的喉嚨了。我已經要忍不住了。

“不記得了。多少年前了。反正有找我們來要眼球的。”賈局長這句話剛剛說完我就一張口吐在他的阿瑪尼西服上。

“嘿,我就這一件值錢點的。你這人。不能喝酒就別喝這麽多。”賈局長一邊嘮嘮叨叨一邊幫我捶打著後背,他並沒有急著去清理他的阿瑪尼。

我知道賈局長並沒有真的生氣。他不是多麽邪惡的人,憑我這麽多年對他的了解,他的麵相甚至看上去有幾分老實忠厚。但是他訴說的事情多麽邪惡啊。

 

其實那天我並沒有期望從賈局長那裏獲得確切的答複。時隔多年,遺忘是完全可能的事。他隻是一個冤死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不值得旁人花費精力去記憶。

“這些重要嗎?他們都死了。活著時候都不是什麽好人。死了就當做點好事幫幫別人,也算積點陰德。”賈局長這樣解釋。

我不知道該怎麽應答他。因為我完全不能同意他的說法。即使生前豬狗不如,死可以讓一切結束。死刑犯也是人,也應享有最基本的權利。摘用一個死刑犯的身體部位需要獲得他生前的同意,或者死後由家屬同意。死刑犯有保全一個全屍的權利。利用職權買賣死刑犯的器官跟那些罪犯犯下的罪責又有什麽本質區別?

 

我沒有跟賈局長爭論這些。我知道我同他在這個問題上的爭論不會有任何結果。在這個問題的態度上我是空前孤獨的,讓我覺得我可能真的被他的冤魂附體了。隻是我想不明白,如果我被他附體了,那麽其他人呢?其他人被什麽附體了?

我的同事裏幾乎沒有人讚同白紙黑字地為他翻案,即使私底下談論起來都說那是一樁冤案。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我其實非常理解他們。我們這些司法係統裏的一員,怎麽可以自己伸手往自己的臉上打耳光。

可是每當我照鏡子我依然不能抑止地會想到他,確切地說是看到他。我有一種直覺這雙角膜是他的。我甚至翻出他的照片跟鏡子裏的自己一再對照,希望找到一些相似的蛛絲馬跡。可惜相片中的他那麽明朗陽光,那一雙眼睛裏都是水靈靈快活的光,那裏麵沒有憂愁,更沒有哀戚和絕望。

也許這是我此生的謎了。即便如此,我想借助這個複查的機會幫他翻案。我想我的眼睛即便不是來自他,必也是來自某個屈死的死刑犯。我知道我的眼睛做手術的那段時間正趕上司法嚴打時期,那種特殊時期法律條款形同虛設,全國上下都有一批被強製加重加刑判處的罪犯,冤死鬼何止他一個。

 

“這個不能提。”院長在看我的審理報告時把帶有翻案意味的言辭全部刪除。“你不要忘記你自己的立場。”院長威嚴的眼神從鏡片後麵緊盯著我。

“這些……都是公開的秘密。”我試圖堅持。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過去的錯誤也是錯誤,曆史性的錯誤也是錯誤。唯有正視,才能進步。一味的掩蓋隻能越遮越醜。如今的人民百姓眼光犀利,早就不受表象迷惑,他們一眼就看穿了孔雀的彩屏後麵醜陋的真相。

“不能提就是不能提。這是上頭的指示。”院長聲音開始鄭重而嚴厲。“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不能翻案就是不能翻案。多大的委屈都得受了。一個人的清白算什麽。真相是一回事。大局又是一回事。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穩定高於一切……

 

院長後麵又說什麽我已經不用聽也能背出來了。這是我做法官這麽久聽得最多的言論,聽得最讓我厭倦的言論,是我覺得冠冕堂皇的所謂大局的外衣之下最無恥的言論。

什麽法治國家。不要說老百姓不服,我都不服。在這樣的人大於法的現實之下這些年我沒有少辦過違心的案子。不過又能怎麽樣呢?我不過是一個小法官而已。我不過是一枚小卒子。一枚不需要問為什麽隻需要執行命令並還要以此為光榮的小卒子。

甚至有時候我連一個小卒子都算不上。

 

就在我還沒有最終決定究竟怎樣寫這個複查報告時,母親再次督促我通過關係去監獄為父親尋找器官匹配的死刑犯。母親這樣要求我的時候病床上的父親,連同我的妻兒都把希望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說不清原因,我突然崩潰了。

“爸爸媽媽,你們打消這個念頭吧!我們等著正常渠道的捐贈者吧。那樣太傷天害理了。他們也是人。再說你們怎麽知道他們不是屈死的。你們就不怕被冤魂纏身?!”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母親的手杖已經應我的話向我摔來。“你這個不孝子!”母親大聲嗬斥著我,渾身哆嗦著,淚如雨下,用手指點著我,“等正常渠道的捐獻者還不得把你爸等死!那些死刑犯他們能跟你爸比嗎?你爸這一輩子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那些人都是該死。他們死了捐器官也算做了點好事!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這是你爸爸啊!你難道不希望他多活十幾二十年?沒有你爸當初四處求人花錢,你現在不還是個瞎子!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爸爸,你這樣對爺爺奶奶說話太過分了!”我的年僅十幾歲的兒子童童跑過去一邊擦母親的眼淚,一邊回頭指責我。

 

我忽然悲憤不已。無數話語激烈地撞擊著我幹澀的喉嚨。

“如果那個被冤死的小孩是你呢?如果你不是有現在的爹媽,你隻是出生在農村的一個貧窮人家的小孩,被人屈打成招含冤致死,你也會這樣說嗎?!”我想這樣質問年幼無知的兒子。

“如果那個被冤死的小孩是我呢?如果你們是那個無辜死去的孩子的父母呢?如果有人錯殺了你們最親愛的孩子呢?如果有人不管不顧把你們兒子的身體器官拿走去買賣去討好去升官發財,你們還會這樣想這樣說嗎?!”我想這樣質問年事已高本應盡知人間疾苦的父母。

 

最終我什麽都沒有說就離開了醫院,離開了那幾個痛心疾首指責我的親人。

這個世界上言語是多麽無力無用的一種東西。它什麽都喚不醒。它不會得到任何有效的回應。我的父母兒子他們也沒有錯,他們隻是人,言與行也都是出於他們各自的本心。他們盡力求生,他們彼此關愛,他們仿佛什麽都沒有錯。

那麽錯的是我了。我也許真的被那個孩子附體了。可是我被他附體又有什麽用呢?我是這麽無能無用的一個人。我不配擁有他的眼睛。我不配看清這個世界。

 

我開著車無知覺地在高速路上狂奔。夜越來越深。我感覺到我的眼睛越來越失去對光線分辨的能力。我想他大概是要離去了。

離開吧,這吃人的世界!無數滾燙的液體衝出我的眼睛而我無力製止,好像它們不是來自我而是來自另一顆靈魂。

仿佛在一片海水中下沉,黑暗越來越濃重地包圍了我。狂奔中我忽然明白了《悲慘世界》裏沙威警長最後向著滾滾流水的那縱身一躍。我想我現在感受到了那種同樣的如釋重負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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