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的老鼠（小說）

獨居的老鼠（小說）

 

亨利是一隻青年老鼠，相貌在鼠國裏算是少有的帥氣，一身黑亮的毛發看起來溜光水滑，眼睛像黑珍珠，瑩亮有神，髭須整齊地翹起，兩隻耳朵尖尖地聳上去，無端地就生出幾分威嚴。

亨利很知道自己在鼠國眾多女鼠中的受歡迎程度，然而他卻對此頗為不屑，“不過是一群無聊的庸脂俗粉，空有皮囊。”亨利和她們不同，他更看重靈魂，喜愛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沉迷於靈魂的探索，在亨利看來，沒有什麽能夠與靈魂相比，大自然的千姿百態也不能。

“自然是可見的，相對而言也是可預知的。靈魂則不同，它因為不可見而神秘，又因為不可預知而充滿驚喜。”假如有誰對亨利的這番話稍有微詞或者神情流露出懷疑，亨利就會淡淡地問他一句：“你知道靈魂是從哪裏來的嗎？”對方語結的一瞬，他會再追加上一句，“你知道你死後靈魂去哪裏嗎？”那隻鼠就被這句問話輕易地帶入死亡的悲傷和惘然中去，立在那裏迷茫好半天，然後一言不發落寞地轉身離開。

久而久之，亨利博學的名聲就傳開來。男鼠們若是聚到一起時提起亨利，不論崇拜，羨慕，還是嫉妒，多半都會承認亨利的深邃，有時甚至會為亨利的某個獨特新穎的觀點認真地爭執起來，爭得麵紅耳赤，直到被一群妻子孩子的吵嚷聲打斷，一哄而散。這個時候就隻剩下亨利一個孤零零站在那兒。亨利堅持獨身，沒有家庭。他把自己奉獻給了鼠國靈魂事業的研究。

“女鼠隻會麻痹你的靈魂。她們太物質了，除了對美食和打扮有興趣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精神追求。偶爾旅遊一次也隻是為了回來跟其他老鼠吹牛。哦，對了，她們還愛生孩子，一輩子以自己生了多少小老鼠而自喜自傲……庸俗至極，簡直就是一群沒有靈魂的動物！”

亨利說起女鼠，總是顯得痛心疾首，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模樣。“可是…….”總有那麽一兩隻不合時宜的老鼠會若有所思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可是，這個世界上要不是有這些庸俗的女鼠存在，壓根兒就不會有我們啊，更不要提靈魂了。”一眾老鼠們被這個新奇的提法吸引住了，越思想越覺得有道理，在亨利還沒有想出反駁它的理由時，他們相互看看，然後一轉身就跑開了。他們是想著家中的那個庸俗的女鼠，還因為知道亨利接下來會發表一大通演講來駁斥那個反對的聲音——道理是不能給你帶來一具溫軟的女鼠的身體的，哲學也不能當飯吃。

“這個國家有一個亨利就夠了。瘋子不能太多。”有女鼠一邊在她丈夫懷裏享受溫存一邊這樣說過。

一旦把亨利跟哲學聯係在一起，無論亨利長得多麽英俊帥氣，他就會立即喪失掉一大半的性吸引力。所以多數來尋求亨利的女鼠是有意忘記這一點的，對她們來說，亨利誘人的身體比他的深邃的頭腦性感多了。當然也不乏一些思想具有深度的女鼠，她們帶著或嚴肅或旖旎的夢想慕名來到亨利身邊，然而幾番接觸下來，她們談論的就隻有亨利的身體了——“思想是愛情的搗蛋鬼。”“一旦在做愛的時候跟我談論靈魂，我就毫無性致了。”她們有意用“性”字替代“興”字。

也曾有多情的女老鼠希望給亨利生個一兒半女，亨利堅決地拒絕了。“我才不要那勞什子的兒女，那是給自己套上枷鎖。你愛找誰生就找誰生去。”於是一個個女鼠慕名來到他身邊，一個個又黯然離他而去。

五十歲的時候亨利到哪裏還都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派頭，然而到他六十歲的時候一種懊惱就像新生的藤曼似的煙霧開始纏繞他的心。那是因為他看到他的一位同齡朋友，做六十大壽時，呼啦啦居然來了一個師的子子孫孫。“鼠生一甲子，我圓滿了。”他那個朋友誌滿意得地跟亨利說了這一句。

雖然那朋友在六十大壽的第二天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可是他的一生——亨利想想當時那烏壓壓一大片朝著他朋友磕頭祝壽的小鼠輩們，就覺得壯觀至極。他那個貌不驚人庸碌平常的朋友，看起來簡直像個皇帝。亨利不能不黯然想起自己的生日，他孤零零地一個過了那一天。當然也沒有那麽孤零零，他有藍天白雲綠樹清風，還有一大堆哲學書……隻是到底少了些熱氣騰騰的鼠氣。

不過亨利的哲學名聲早已遠播四方，沒有人會猜想到亨利會老年將至時改了主意。即使他終於忍不住慢騰騰地跟一些朋友說起他的心事，卻沒有誰像年青時那樣給他張羅婚事了。亨利年青時四處招惹的那些女鼠們老去的老去，嫁人的嫁人，而年輕一代的女鼠幾乎不拿正眼瞧他——他多老啊，看上去皺皺巴巴，聽說性情還很不好玩兒，根本不懂得尊重女性。漸漸地，亨利的家門前再也沒有回到往日的賓朋滿座的盛景，豈止如此，亨利家後來簡直稱得上門可羅雀。他像那些年長色馳的老女鼠一樣，被無情地拋棄了。

一轉眼就到了亨利生命的盡頭，他九十歲了。年青時亨利怎麽也想不到他竟然會活到九十歲——他年青時總以為他活到三十歲大概就會死了。“竟然是這麽漫長的一生……”亨利躺在床上，朦朧著一雙視線渾濁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圍在自己睡床四周的哲學書，再望一眼懸在夜空的半月——他的一生好像從未圓滿過——他把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靈魂，但靈魂其實什麽也不是。而他是有機會的，有過大把機會的，去像一隻真正的老鼠那樣勤勤懇懇地生活，孜孜不倦地生孩子，然後再兢兢業業地奉獻自己的生命養大他們。按照他現在九十歲的壽數——他閉眼想起了朋友那個鼠頭攢動摩肩擦踵的壽宴——他若是結婚，到現在，該有更多的子子孫孫吧，那就是真正的王者了。

輕飄飄的思緒中，亨利仿佛看見千千萬萬個子孫向他跪拜下去，“要是能再活一次……”這是亨利最後的念頭，可惜他沒有機會跟任何人宣講了。

後來，類似亨利的最後一篇哲學文章被發現了，那篇文章的題目是：“該如何度過老鼠短暫的一生？”正文部分一開始寫了一句話：“一切都是虛空，生命也是虛空。”但又被粗暴的亂線果斷地劃掉了。

無數個筆觸猶疑不定的問號之後，隻有一行短短的蒼勁有力的字顯露在最後：“去結婚生子，去過老鼠平凡而忙碌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