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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十隻倉鼠了。
漢斯把籠子輕輕打開。肉乎乎的小倉鼠仿佛知道漢斯的心意,用它深褐色的不會眨動的圓眼睛盯了漢斯好一會兒,然後從從容容地邁著步子向遠處走。
漢斯的臉上一瞬間展露出天使般的笑容。每次他放走一隻倉鼠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他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天使,解救這些可愛的小動物的天使。
還有什麽比從籠子裏走出來獲得自由更值得高興的事情了呢。漢斯覺得小倉鼠的腳步此刻一定是踩在雲端上,即使它們其實矮矮地貼著地麵。
即使事實是,那些漢斯放生的小倉鼠從籠中出走後不多日就死掉了。它們有的在雪裏凍死了。有的活生生餓死了。有的被車輪碾死了……
一隻習慣被豢養的倉鼠離開籠子未見得是幸福。
漢斯不知道這些。他隻知道他恨死了那種僵硬逼仄的束縛。想必關在籠子裏的倉鼠也像他一樣恨死了籠子。沒有比被人類寵愛為名實則隻是供他們閑時玩樂一下多數時間則擱置一旁棄之不顧的小動物們更可憐的了。也沒有比籠子更慘無人道的刑具了。
漢斯目光炯炯地盯著那隻精美卻空空的籠子。倉鼠的體味還在,而籠子能鎖住的也隻有這個了。漢斯揚了揚眉,嘴角掛起輕蔑的微笑。他好像在嘲笑籠子,一隻被他打敗的籠子。
是時候了。他也該打開他自己的籠子,得到他渴望已久的自由。
漢斯把早已準備好的刀片拿出來,燈光下銀閃閃的,一線鋒利的寒光。
人為什麽要有肉身呢。有了肉身又為什麽要有靈魂。靈魂,這麽自由的精靈為什麽要被鎖在肉身裏呢。比如他的思想可以飛到天空裏去,他的身體卻不能。比如他有時候想躲到最黑暗的角落被人遺忘被人忽略,他的身體卻不能夠,他的身體隻能沒有選擇地矗立在他的靈魂不喜歡矗立的地方。
身體就是靈魂的籠子。漢斯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身體,它將不複存在,它將再也不能控製他了。
刀片經過之處,血一下子從漢斯的左手腕處流出來。汩汩的很歡快的樣子,依稀仿佛能看到鮮紅上麵有一層溫熱的氣體。
他終於打破了這個牢不可破的籠子。這是他很多年的願望。就是這些血,這些紅得刺目的血,看起來像水,柔軟地束縛著他,讓他窒息。它們流盡之處便是他自由之時。
他終於要自由了。
漢斯輕輕靠在沙發上,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天才。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肉身籠子的這個概念呢?這要追溯到他七歲生日那天。
那天漢斯得到了生命中第一隻小倉鼠。在寵物店看到那隻小倉鼠獨自在寂寞地轉動風車輪的時候,漢斯便覺得一種不可名狀的親近。
它就是他想要的。漢斯的母親給那隻小倉鼠配了一個極其漂亮的籠子。
精致的禁錮。漢斯用眼睛冷漠地掃了一眼那隻空掉的籠子。
就在那天晚上,漢斯的母親用一種近乎隨意的口氣問漢斯:你喜歡和爸爸住在一起,還是和媽媽住在一起?
母親的聲音如往常那麽溫和,它進入漢斯的耳朵卻如天際的閃電般猙獰扭曲。一種說不出的巨大恐懼占據了漢斯的心靈。他驚惶萬分地搖頭,哭鬧,拒不回答母親的問題。
結局自然是母親以“隻是開一個玩笑”安撫了漢斯激烈奔突的情緒。
漢斯卻知道那不是一個玩笑。很多次父母的爭吵都會讓他感覺恐懼。不過即使恐懼,他以為父母都是那樣對待彼此。就像母親也會對他發脾氣,父親也會對他吼叫一樣。他不喜歡他們的態度,甚至本能地抗拒這種態度,他卻從來沒有想過換一個母親和父親。
所有爸爸媽媽都是這樣——漢斯在學校裏的小朋友中間確定了這個事實。幾乎沒有一個小朋友不抱怨自己的爸爸媽媽大聲吼叫過。他們生來就是那樣大嗓門的。他們也總是讓我們做我們不喜歡的事情。不過他們是愛我的——漢斯和他的小夥伴們達成了這樣一致的看法。
直到母親裝作沒有事情般那麽詢問他的意見,母親越是問得平靜他越是覺得心慌。漢斯忽然覺得自己腳下的地麵裂開一個大口子,像慢慢漂移離開的兩個陸地板塊,一邊是母親,一邊是父親。而他在中間。
他被一分兩半。或者還沒有被一分兩半。不過那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情。無論有沒有被分作兩半,漢斯腳下地麵的豁口卻越張越大。他要掉下去了,掉進一個無底的深淵。
一直掉。一直掉。一直掉……
那種懸空失重的感覺多麽讓人心悸,更何況在意識模糊的夢境。漢斯從那時起常常做這種下墜的噩夢。在夢中他拳打腳踢地掙紮著,胡亂抓扯著,在意識到沒有可能落到一個堅硬安全的地麵的時候絕望驚懼地醒來,一頭冷汗。
他從沒有告訴母親這些。母親從征詢他意見的那一刻失去了他的信任。
媽媽是開玩笑的。母親溫和地說。你答應媽媽以後都聽媽媽的話,媽媽就再也不開這種玩笑了。母親溫柔地看著他。
他曾經一直覺得母親的眼神很溫柔很溫暖。那一天,他覺得一種讓他驚悚的冷。
母親並沒有那麽愛自己。至少不是他以為的那麽愛自己。母親如果真的愛他,就該知道他多麽愛他的母親和父親——漢斯在心裏做著這樣的推論。一個隻有父親或者母親的家不叫家。漢斯是這樣以為的。母親不夠愛他。所以母親不懂得他的心思。母親想讓他一無所有。
那天母親溫柔的話語像一隻美麗的籠子,輕輕打開籠門,七歲的漢斯沒有選擇地鑽了進去。他不能失去任何一個。他永遠不會去選擇跟隨誰。那樣隻意味著他將一無所有。
漢斯從那時候開始拚命取悅母親。即使他無時無刻不在籠子裏掙紮,拳打腳踢。他的小心思裏盤算著隻要他聽母親的話母親就會開心就不會奪走他的一切。所以他從不惹母親生氣,順從母親所有的心意,並且完美地實現他們。
沒有比漢斯更懂事更聽話更乖巧更自律有教養的小孩了。他幾乎沒有任何瑕疵,完美得像個成年人:學習出類拔萃,彈一手優美的鋼琴,國際象棋省際冠軍,他甚至是一個出色的校隊冰球成員。
當周圍的人嘖嘖稱讚他的時候,隻有漢斯知道,他隻是在用優秀的表麵反抗著什麽。他在心裏憎恨著什麽。當然很長時間他不知道他在恨。更不知道他在恨什麽。
那種無處發泄的恨意給了他力量,驚人的力量。
凡是驚人的,都帶著某種毀滅的氣息。
漢斯對自己精神的自虐達到了極致。他是一根繃緊的弦,隨時會斷。這根弦又那麽隱蔽地被肉身遮掩。它以漢斯內心一切細微隱秘的反抗呈現在生活中的蛛絲馬跡。
不過,誰會真的在意他的那些小小情緒,或者沉默,或者落落寡歡,或者表演性十足的微笑,或者幽深的 眼底一閃而逝的恨意。就像海岸是大海的藩籬,溫順有序的潮起潮落,誰知道那是大海對自身的牢籠經久不息的抗拒和叛逆。早早晚晚,會有一場大海對陸地的反撲 和吞噬。這些都被人類習以為常地忽視著。
沒有什麽是漢斯發自內心願意做的,他從七歲生日那天在極度恐懼中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可是他都兢兢業業地在做,他從不對母親說不,即使他的內心多麽厭倦那些事情。
學習,彈琴,畫畫兒,滑冰,遊泳,象棋,還有他最痛恨的冰球。每次他在冰上重重地摔下去的時候,他 都不想再起來。就這樣摔死吧。他的母親那麽熱衷於讓他參加這種劇烈的活動,難道她不知道越是劇烈的活動越是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嗎?母親竟是從來都不顧惜他的 身體的,又何況他的靈魂。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自己的靈魂呢?就是七歲那天吧。他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跟他的身體完全不同的激烈的反抗的聲音。他的身體在母親的懷裏安靜下來,他的靈魂卻再也沒有得到過安靜。
他每一次順從母親的心意,他的靈魂就會格外疼痛。那是與身體完全相反的一種意誌,如同“是”針鋒相對著“不”。
沒有人能夠聽到他的內心的聲音,父親不能,母親也不能。除去他自己。他是這麽孤獨。又這麽無力。意識到這一點以後,他對自己的靈魂更多了一份憐惜。除了自己,誰還會愛他的靈魂呢。
那個渴望愛的小孩,那個極力去取悅母親的小孩,那個想砸爛鋼琴的小孩,那個想撕碎畫布的小孩,那個想找人打架,用刀捅傷別人的身體,捅傷那些快樂的靈魂的身體。他們怎麽就可以那麽悠然快樂。就像海倫。
那個海倫。
漢斯看著地板上蜿蜒的血流,像一張神秘的地圖。海倫曾是漢斯的靈魂寄托。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她的。天使一樣的微笑,天使一樣的麵孔,天使一樣的身材。她讓他充滿 快樂的情感,也膨脹著異樣的欲望。海倫她總是衝他迷人地微笑,仿佛在傳遞著一串無字密碼。漢斯破譯那微笑的意思是海倫喜歡他。他守護著她卻沒有去追求她。 還有一年。再等我一年。他在心裏對海倫說。他母親說他上大學以後才可以談戀愛。
直到那天,他看到海倫在一個黑人孩子的懷裏,他們在接吻,那雙肮髒的黑漆漆的手肆無忌憚地遊走在他的女神身上……漢斯感覺自己要死了。他再次聽到了內心深處的閃電雷霆。
那天他從學校回來,把自己一個人反鎖在屋子裏,第一次他照著從來學校學來的手段對待自己體內的欲望,海倫就在他的眼前,若隱若現地赤裸著,浮動著,微笑著……當一股溫熱的液體強勁地噴射到漢斯的掌心時,他仿佛如夢初醒。他褻瀆了他的海倫,美麗的海倫。可是他的海倫就是被那個混蛋這樣對待的嗎?漢斯突然覺得惡心,極度惡心。為什麽要有身體,為什麽要有無法控製的欲望,為什麽他幹淨的靈魂要承受軀體這個肮髒醜陋的籠子的控製。
夠了。愛情已死。他不要再承受這種肮髒的欲望的折磨。他不要成為那些大人們,那些自私庸俗醜陋的大人們。
漢斯在那一刻決定終止這一切。
血流開始緩慢。一種倦怠襲過來,漢斯向後仰靠在沙發椅背上。
父親母親還不回來。自從他過了十二歲以後,他們就經常把他一個人放在家裏,然後他們各自玩各自的去。他們最終沒有離婚,也從沒有停止爭吵。
這些年漢斯看著他們爭吵不再覺得恐怖,隻覺得說不出的疲憊和厭倦。每個人都隻是愛著每個人。他再次 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為什麽他現在所作的一切,要聽從母親的意見。他們從不問他開心不開心,喜歡不喜歡。他們從不關心他想要怎麽樣。他們覺得什麽好,就要 灌輸給他。他的溫順隻是讓他們覺得一份成就感,一種人前炫耀驕傲的資本。僅此而已。
他們看不到漢斯的不快樂。漢斯乖巧的表象下尖利的逆反,正一點點割開他們彼此的連接。當最後一線斷開,漢斯對自己的死隻感到解脫。他們反正不愛他,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他。他活著或者死去又有什麽區別。
就像這麽多年他每年的生日禮物隻要一隻小倉鼠,然後總在過後不久就放掉了它,他的父親母親卻從來沒有追問過為什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們潦草地敷衍著他,隻要他學習好,各方麵出色,他們還在乎他什麽呢?
他覺得他就是那隻籠子裏的小倉鼠,被父母以愛為名囚禁著,他沒有半點自由。小倉鼠隻能吃飯睡覺玩耍,他隻能吃飯睡覺學習。
可是他不要做一隻籠子的倉鼠。他也不是一隻倉鼠。他要主動逃離這個該死的籠子。
血似乎要流盡了。
漢斯的眼皮愈發沉重,他想好好睡一覺。他很久沒有這麽早就睡下了。上了中學後他就開始熬夜,他每天 必做的功課好像總是多的做不完。學那麽多有什麽用呢?他想起他以前有個校友,非常出色的一個亞裔男孩,在學校課堂上心髒病發,永遠地睡在他的課桌上。他有 一度十分羨慕那個男孩,他要是也能那麽死了該有多好啊,一切都會完美結束,他的父母會在葬禮上痛哭流涕悔不當初。他到底沒有那麽幸運。
現在,他終於解脫這一切了。他閉上了眼睛……
一陣痛哭聲驚醒了漢斯。他睜開眼睛,看到父親和母親正抱著他捶胸頓足地大哭。母親幾乎昏死過去。讓漢斯驚訝的是父親,平日一直對他不夠耐煩,動輒大呼小叫的父親竟然也哭得像個孩子,伏在他的身體上,臉龐蹭著他的臉龐。
漢斯忽然覺得,父親母親他們畢竟是愛著他的吧。他伸出手輕輕撫摸父親的頭發,父親仿佛沒有感覺到。他發現父親已有很多白發,眼角的皺眉被巨大的哀痛淹沒,不停地顫抖著。
別哭。爸爸。別哭。媽媽。他說。
他們卻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
難道他是死了嗎?漢斯低頭看看自己。他真的離開他的肉身的籠子了。他終於自由了。
可是漢斯卻笑不出來。看著傷心欲絕的父母,漢斯突然感覺到一種全新的孤獨:他跟他的父母依然隔絕著,在生死兩個不同的籠子裏。
原來死亡也是一隻籠子。而他回不去了。漢斯悲哀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