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村裏的人都喜歡端著碗跑到我家寬大的屋簷下來吃,大家可以交換信息,散布謠言(開玩笑),說說黃段子。
有天,鄰居熊二嫂端著碗來我家,說剛聽到廣播,毛澤東去世了,後來還放了哀樂,我大姐覺悟高,馬上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絕對不可能死,你可別胡說。
可熊二嫂很執著,是真的呢,這麽重大的新聞,廣播站肯定會重播的,於是,陸續來我家的人,大家湊到我家廚房,把廣播喇叭的地線接好,準備聽新聞。
不出熊二嫂所料,不久大家得到了毛主席去世的確切消息,但很快村裏的記工員吹起哨子,大家要出工了,今天,男人們挖我們家附近的池塘。
不久,我母親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她神情嚴肅,把家裏孩子們全部叫回來,每人發一個黑袖章,她默默的,給我們每個人帶上,別上別針:要留心,不要弄髒弄丟了,母親吩咐。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水果糖,每個人發幾顆,大家都散了。
我是母親的幺兒,總是享受更多的寵愛,她把我抱在膝蓋上,把我的小身體往她身上抱緊,從口袋裏抓了一把水果糖放在我口袋裏,又剝了一顆塞進我嘴裏,糖果太大,我的嘴巴包不住,一邊吮著,一邊嘴角流下口水。
我發現母親兩眼紅腫,滿臉憂傷,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小毛巾給我把口水擦掉,糖果好甜,實在太好吃了,我很想哭出來,讓她知道,毛主席去世,我跟她一條心的,她難過,我也會難過,可我憋著勁也哭不出來,覺得挺對不起我母親。
母親說,我從小就活潑,走路都走不太穩,可很會來事,有次帶我去開會,大家要在毛主席像前早請示,晚匯報,早請示時,我會舉著語錄本,像小老太婆顫悠著小腳去會議室。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唯一一次跟母親參加會議的記憶,隻有一位跟她關係特別好的阿姨,把我帶到她的宿舍,從抽屜裏抓了幾把炒花生塞進我衣兜裏,花生好吃,至今還留有餘香。
在母親供銷社,礦上的工人們下班後,洗洗幹淨,過來買酒喝,一邊吹著牛皮,看到我,喜歡把我抱到櫃台上表演,那時,唱歌跳舞還沒學會,看著他們手裏那幾口餅幹的誘惑,總是要表演一點什麽吧,母親提醒我,不是會背毛主席語錄嗎?我就用自造普通話,朗誦了“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就這一下子,被人家視為天才,不過,是不是天才對我一點不重要,我隻是想吃他們手裏的餅幹,長大後,我回憶這個細節,有點尷尬,感覺大家把我當小猴,不就幾塊餅幹嗎?給我吃就算了。
以前一向表現積極的我,這時候,真是不爭氣呀,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有些失望,她說要上班了,把我從膝蓋上放下來,我心裏很是不舍。
母親走了,我這時真的想哭了,母親很難回家一次,每次回家一會又要走,我多麽希望她能多留一會,可我知道留不住她,哭都沒用,以前試過,所以,我隻好咬住下唇,望著母親騎著自行車漸漸遠去,去了男人們挖池塘那玩,大家全然沒有主席去世後的任何痛苦表情,相反,還在說說笑笑,我對母親負疚和不舍的心情,有所舒緩。
突然,對麵那屋的春樹,一個30多歲的男人,經常沒大沒小跟比他小十多歲的男孩子們混,這時,他發現我手臂上的黑袖章,對正在挖塘泥的人大喊,有人戴黑袖章了,你爺爺奶奶死了還是你姑姑死了?
我爺爺奶奶倒是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可我姑姑活得好好的,我正搜腸刮肚一個什麽能讓他閉上臭嘴的詞來罵他,春樹突然把剛從泥巴裏挖出來的大黃鱔,拉開我的衣領,從脖子裏放進去,黃鱔順著我的背滑下去,讓我驚恐萬狀,拉起衣服使勁抖,黃鱔掉在我腳下,我嚇得一下哭出聲,我想母親,想念那剛離開的背影,剛才在母親期待的眼神裏,我沒有哭出來,現在,她走了,我卻毫不費勁哭得死去活來,如果母親現在在這,她看到我這麽哭,會不會覺得我在哭毛主席呢?她會不會因此開心一點?多麽希望母親突然想起什麽,或者漏掉什麽東西,途中返回,看到我哭,她一定會把我抱在懷中。
我知道了,有人哭毛主席哦,今天毛主席死了。春樹這個沒良心的,不但不安撫我,還跟我逗樂,那一群男人們也沒有誰打抱不平,跟著起哄。
等我的哭聲漸漸平息下來,他們又開始逗孫大爺,哈,毛主席都死了,快輪到你了。孫大爺那會快70了,當時,在我們那算是高壽的人,大家總是用喜慶的方式表達他們的羨慕:孫老倌(老頭的意思),你打算什麽時候死?孫大爺毫不示弱,毛伢子比我大都不死,我憑什麽要死?
趁著這群沒心沒肺的人,在轟炸孫大爺的時候,我已經悄悄地遛到一塊大石板上,下麵是池塘,還有些水,重要的是還有很多淤泥,我用吃奶的力氣,抱起一塊大石頭,砸到水裏,泥水飛濺在眾人衣服上、臉上,趁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我發出幾聲長嘯,撒腿跑遠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