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小築

南洋小築 瓜棚夜話 榴蓮飄香 追風稚子 憑欄問世 唐磚宋瓦 網事隨筆 一介村夫 南洋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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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錯

(2006-06-03 23:34:56) 下一個
若論牡丹,舒元興的《牡丹賦》說得明白:我案花品,此花第一。脫落群類,獨占春日。其大盈尺,其香滿室。葉如翠羽,擁抱比櫛。蕊如金屑,妝飾淑質。玫瑰羞死,芍藥自失,夭桃斂跡,穠李慚出,躑躅宵潰,木蘭潛逸,朱槿灰心,紫薇屈膝。皆讓其先,敢懷憤嫉?煥乎!美乎!後土之產物也。——牡丹的國色天香躍然紙上! 每逢穀雨時節,暖風和煦,草長鶯飛,正是遊人踏青賞春的大好時光。牡丹天生尤物,殿春怒放,又花容端研,色麗多姿,自然得到文人騷客的垂青,古往今來傳下了無數頌花名篇。牡丹在唐宋時期曾興盛於長安洛陽,成為達官貴人的專寵,盧綸詠道:“長安豪貴惜春殘,爭玩街西紫牡丹”。到了明清時期,牡丹逐漸走向民間,全國各地多有培植,又以亳州曹州最為有名,故有“洛陽牡丹甲天下,曹州牡丹蓋洛陽”之說。 我的外公是曹州人——也就是現在的山東菏澤。外公乃草民百姓,一生坎坷波折,雖然身居牡丹之鄉,卻蟄伏小城一隅,和那大紅大紫的牡丹七不沾八不連,沒有種過,沒有養過,恐怕也很少去賞那富貴之花。隻因他生在那裏,老在那裏,一生大半都在那裏虛度了,是故每到牡丹花開的時節,我都會想到那個小城,想起我的外公。 在菏澤城裏,外公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我不太清楚他家族的淵源,但屬於他兄弟姐妹的幾座院落,曾經占居著小街的一條胡同。後來,他們陸陸續續離開了這座小城,分散到了天南海北落地生根,那些老房多已易主,屋是人非了。唯一隻有外公,命運之舟載著他劃了一個小小的圈圈,又重新泊到了那裏,開始了另外一場艱苦的拚搏。 外公的同輩們,聽說做學問搞技術的多,我知道的幾個,都在一些有名的設計院裏,在自己的專業上小有所為。我沒有問過外公學的是什麽專業,這已是無關緊要的問題了。他應該是家族中最為不幸的一個——年輕時候一個失誤的人生抉擇,鑄就了他一生的坎坷。 年輕的外公是國民黨的三青團員,熱血的他對孫先生的“三民主義”有著虔誠而執著的追求。大概在全國解放的前夕,外公當時在河南師大教書,對信仰的忠誠和固執,促使他被解放區的陽光追逐著,舍家棄子帶領一幫學生,跟著國民黨的敗兵潰逃,從湖北湖南,一路逃到四川重慶。結果可想而知,台灣那彈丸之地,容不下他這種太多太多微不足道的角色。外公的信仰最後也無法救得了他,他始終也沒有踏上“三民主義”的“樂園淨土”,哪怕是一日一時,一分一刻。 全國解放後,大陸山河一片紅,外公的理想徹底破滅了。碾轉返回河南開封,家人團聚了,可那所大學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朋友給外公介紹了一個小差事,在另一座小城漯河,鐵路公寓做收發員。拖家帶口的外公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徹底放棄了對“理想”和“主義”的追求,從此他勤勤懇懇,努力工作,爭取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建設中,得到一個新的前途。 也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正在“三反五反”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有一天,郵遞員把一封寄給“鐵路公安”的平信,錯誤地投進了“鐵路公寓”的信箱。外公拿到那封平信的時候,他一生最大的錯誤鑄成了——他沒有留意信封上潦草的字體——收件人“鐵路公安”和“鐵路公寓”——就那麽一字之差,和平時工作一樣,他拆開了那封平信! 我大概猜到了當時的情景——隻看了信的前兩行,如同五雷轟頂般,外公一定驚呆在了那裏!今天已經不可能查證那是一封什麽信——外公沒有敢看下去,我猜想這封平信也許是群眾向公安檢舉揭發的,也許反映的是普通社會問題,但肯定不是重要的公函,那應該是專用信封掛號郵寄的。不過信的內容不是很重要,在當時的環境下,隻要是私自拆開公安的信件,輕者一定受到單位處分,重者可以判處徒刑。 外公肯定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那封沒有記錄的平信,隻需要一根火柴,就可以銷毀滅跡。但外公做了一個正直的決定——他對這個決定一生無悔——也正是這個決定把他打入了社會的地層——他立刻前往鐵路公安處,交出了那封拆開了的平信,如實說明了情況。處分醞釀了大約半年,趕到運動浪頭,又查到他解放前的“曆史問題”,就這樣定了罪——“開除工職,遣送原籍!” 應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們晚輩們後來在一起談到這點,一致認為這個處分“恰到好處”——如果外公帶著這個汙點繼續留用工作,加上他的“曆史問題”,接踵而至的“文化大革命”,如果被那些瘋狂的紅衛兵小將翻了出來,外公的下場不知要慘多少倍! 被遣送回到原籍,外公回到了他的四合院,就在那考棚西街——據說古代科舉搭葦棚鄉試的地方,外公又回到了他生命的起點。在菏澤小城的搬運站,外公脫下他的中山裝,放下筆杆子,操起了板車的手把,開始了新的一次艱苦的人生旅程。 現代人估計想象不出那時候的搬運工作是什麽樣子——在罕見汽車的年代,商品貨物的交流多靠搬運站人力轉送。運輸工具就是一輛板車,又叫架子車的,長2米多,寬1米多,雙側有欄,膠皮軲轆,長長的兩根車轅由肋前伸。搬運工人,一頂草帽,一條汗巾,雙手緊握車轅,肩上斜挎攀帶,上千斤的貨物,幾十裏的路程,風裏雪裏烈日下暴雨中,就這樣一步一趨地轉送到目的地。 我不知道從一介書生到車夫走卒,外公是怎樣適應這種轉變的。老照片上,年輕的他學生頭、中山裝,是那樣的器宇軒昂,我的記憶卻沒有這個印象。我母親沒有跟外公回到菏澤,考上許昌眼科專科學校的她,被分配到了河南鄢陵縣醫院,之後成了家,之後有了我。我在那縣城生活了大約六年,模糊地記得外婆和小姨住在我們那裏,外公也經常有來。正是外公給我了啟蒙教育,教導我認真處世。等到我父母被下放到農村的時候,外婆不得已回到了山東菏澤,小姨在一個偏遠的供銷社找到了一份工作。那年剛剛六歲在農村入學的我,識字見聞,已經遠遠超過當地四年級的小學生了。 我記憶中的外公,高大魁梧,器宇宣昂,寬闊的臉龐雖然刻下了無情的歲月留痕,卻憑添了幾分莊重和威嚴。在我的印象中,外公的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無論什麽時候——也許,他覺得無愧於世吧。外公的鋼筆草書是一絕,無論是中學大學,我收到外公來信的時候,信封上的手跡總是格外地引人注目,當他們得知外公的境遇,對外公多的是幾分敬仰和讚歎。 1977年,初中畢業,我參加了“小中專”考試,高出了錄取分數線好多,幾乎肯定可以被河南省郵電學校錄取,家裏人都很高興——那時候上學,幾乎是包吃包住包分配工作,等於解決了一個沉重的家庭負擔。外公聽到後卻不以為然,他連發兩份加急電報,又寫信過來,明確表示不讚成我去上那“小中專”——這體現了他老人家的高瞻遠矚,之後他千方百計地為我寄來了很多高考複習資料,甚至包括解放前的幾何教學參考。1980年,我沒有辜負外公和家人對我的期望,輕鬆地應屆考取了鄭州工學院。我和大學的同學談起此事的時候,好多人都不以為然。有一天,外公到學校看我,正巧我出去辦事,同寢室的同學接待了他。我不知道當時他們談了些什麽,那少年得誌眼高於天的室友,後來卻唯獨對我外公有一份特別的敬畏,一直到現在。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了鄭州工作。外公年事已高,已經拉不動板車了,搬運站的工作由我的舅舅頂替。他寫了上訪材料,住在鄭州我小姨家裏,開始去鄭州鐵路局上訪,希望解決他晚年的生活問題。也是這段時期吧,桀驁不遜的我因為婚姻問題,和我的父母發生了矛盾,一度關係十分緊張。還是外公親自到舞鋼我的父母家裏,做我父母的工作,又寫信勸導我,才化解了我這場人生最大的遺憾。 外公被“平反”,大概是他堅持不懈地上訪幾年後的事——1987年,鄭州鐵路局發出一份紅頭文件,承認對我外公的事件處理不當。作為補償,把我最小的舅舅安排在當地鐵路上招工上班,一次性補貼了2000元工資。我想,接到“平反”通知的外公,渡過了他一生那段最快樂的時光。他複印了那份文件寄給了每一個子女和親友,那補償的2000元工資,卻一分都沒有留下——就在菏澤的考棚西街,那條巷子,排開十幾桌酒席,請了半條街的鄰居們,告訴他們這個消息。我理解外公這個作為——雖然他一直沒有彎下他的腰,但是在心理上,外公的一直到了那一刻,才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麽短暫,大約幾個月後,外公就被診斷出了晚期的肺癌。也是這個牡丹花開的時候,我去菏澤看他,陪他說話——避諱著他的病情,雖然我們都心知肚明。外公有意要帶我去看牡丹,可是他的體力已經明顯不濟了,就讓舅舅帶我前去。當我來到柳摟的萬畝牡丹田,已經錯過了牡丹花盛開的情景,姹紫嫣紅、爭奇鬥豔的景象不複存在,就在那萬物更新氣象萬千的晚春,牡丹花卻正在安排自己的散場。那一望無際的萬畝牡丹田,一行行一壟壟的牡丹青棵,剩下隻星半點花朵兒點綴,等待著淒涼的凋零。 沒過多久,外公就去世了,也許“平凡”後的他,得到了社會對他的一個“肯定”的評價,卻失去了對生活的唯一的追求,對這塵世再也沒有一丁點眷戀,他離開得很安詳。外公的骨灰埋葬在一片油菜田地裏,我大舅曾經夢到過他,說他住在一個小院裏,四周圍著籬笆,牆外開滿了黃色的花朵。他告訴我大舅,他已經開始了一個新的生活,感覺很好,不用家人惦念。。。外公離開的時候,我沒有過去給他送行。到今天,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忌日,甚至不知道他的享年。但外公對我的影響一直存在著,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我的外公。 我後來再也沒有趕花期去過菏澤,也沒有在別的地方看過牡丹。想到柳摟那一片廣亙的原野,便不由得“同似吾君憂稼穡”。那些樹不是樹、草不是草的叢生植物,盤居著那塊良田沃土,一年整整365天,曆經春夏秋冬,千人伺候萬人伏侍,隻是為了那短短十幾天的怒放,留與世人賞玩,博得幾聲讚歎。我不願意再把外公和牡丹聯係在一起,也許他的身份經曆會玷汙了牡丹的名聲。外公更像路邊一株生命力頑強的小草,他的存在隻是為了大地憑添了一絲絲微不足道的綠色。但我再想那牡丹,豔不過玫瑰,香不及月桂,持久不如月季,潑皮不如秋菊。所謂的“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不過是“人心重華不重實”的真實寫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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