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生的渴望
丁夏上小學三年級時,丁根茂從生產大隊批來了兩間房的地基,從哥哥丁國銑處要來了一立方米的平價木材,準備造新房。造房對各家來說是個大工程,當時的農村人心純樸,村人都是不計酬勞地相互幫忙,從早到晚請村人幹一天活也隻是請三餐飯而已。
浙東農村房子由沙、石灰與粘土所造。先從浦陽江畔,用獨木輪拉來黃沙鋪在空地上,再在黃沙上鋪層粘土,然後在粘上按比例鋪層石灰,水澆濕後,用鋤頭把這三種材料攪拌混合均勻就可建房了。
建房子那天,泥水匠會帶來一隻大沙盒,沙盒長約二米,高與寬各一尺,沙盒的寬就是房子牆的寬度。把沙盒放在地基上,倒入事先攪拌好的混泥土,坌實後鬆開沙盒,一小堵牆就造好了,這是牆的第一層。順地基造完第一層牆後,再在第一層牆上造第二層牆,然後再造第三第四層,一次造牆的層數不可多過五層,否則層層疊上去,下麵未幹硬的牆容易壓倒塌。等半個月後,下麵的牆完全幹硬結實了才可繼續進行。
黃沙得請村人拉,因為路程較遠而且也較重,而粘土與石灰的準備,混泥土的攪拌都是丁夏與丁鷹幹的。
為了不過多地麻煩村人,也為了省下那一頓飯,十歲的丁夏在放學後與周日,推一輛獨木輪車,同姐姐丁鷹到一裏外的山坡上拉粘土。推獨木輪車需有點技術,要掌握好平衡,否則會連人帶車倒入路邊的水溝裏。丁夏站起來同獨木輪車一般高,先是一點點拉,等技術熟了後再增加重量到三、四百斤。
放學後,經常見丁鷹在山坡上掘土,丁夏來來回回推車,踏著獨木車的吱吱聲與滿田野的蛙蟲啾鳴,從晚霞滿天到月明星稀,一趟趟如螞蟻搬家般,把建房子用的粘土一車車地拉回來。
丁根茂雇拖拉機把石灰塊從石灰廠拉回家,倒入廁所間後,剩下的就是丁鷹丁夏的工作了,姐弟倆先提一桶桶水噴上石灰塊把它化了,然後用篩子過濾,把碎石等雜質濾去。
篩石灰是份粗重又損害健康的工作,先搬來兩條長凳,中間擱條細圓木,放篩子於圓木上,鏟些已化開的石灰在篩子裏,前後拉動篩子,石灰粉就會從篩子漏下堆積在地上,篩子裏留下的雜質倒一邊。一般是丁夏拉篩子丁鷹鏟石灰,飛揚起的石灰粉飄落在姐弟倆的頭上身上,久了後象個雪人。當時無口罩,石灰粉也嗆進姐弟倆的鼻子,順氣管進肺部,篩一會要逃開去咯嗽一會順順氣,然後再篩。
丁鷹丁夏幹活時,丁燕去找同村小夥伴玩,丁根茂與朱老師也從不來幫忙,夫妻倆炒點小菜在灶台邊自斟自酌一會,消磨點下午無聊懶散時光,在丁夏劇烈的“咯咯” 聲裏,丁根茂有時會忍不住問一聲:“你們還好吧?”。
為了不打擾別人,丁夏在牆角蹲下身,用手捂住嘴,盡力壓製住咯聲。從牆角往屋子中央看去,見成千上萬細微密集的白色灰塵,在窗外射進來的一柱柱金黃色陽光裏,上下翻飛,反射出白色的光輝。
篩好的石灰一擔擔挑去撒在砂與粘土上,澆上水後,用鋤頭翻轉攪拌均勻。砂石不似泥土,不太好翻挖,如用力一鋤頭敲下去,會反彈回來,隻可雙手緊握鋤頭柄,慢慢地一鋤鋤撥拉細挖。丁夏的手掌裏先長出許多被鋤頭柄磨出的血泡,掉皮後結疤,再掉皮再結疤,最後成了硬繭。
當年的冬天,丁夏開始連接不斷地咯嗽,常常咯出血,臉色也慚慚蒼白,渾身乏力,腿軟,在陽光下隻想坐下去。這所有症狀都表明丁夏已得了肺結核。
肺結核的病源是不清潔的生活環境,如汙濁的空氣,並在空氣中傳染,這是種慢性病,俗稱富貴病,也有人稱為藝術家疾病。患肺結核的人需長期的調養與休息,患者身材瘦削,臉孔白皙,下午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以至於傳統上它有White Plague這麽個漂亮的名字。還有,此病的患者因虛弱而語言動作都顯出溫文爾雅,不但形體尚可保持原有的美,蒼白的臉容甚至會更有一種風韻,這是浪漫主義藝術家所向往的。慢性的肺結核病人,隻要經濟上允許,可以有充裕的時間在優越的條件下整天躺臥在病榻上,讀讀浪漫主義小說,沉入浪漫的冥思幻想。
偉大的肖邦、斯特拉文斯基,以及眾多的藝術家,如格裏格、濟慈等都是肺結核患者,拜倫也渴望自己能患上肺結核病,以便“既使死時,也能獲得夫人們的讚美”。
淒絕哀怨的“茶花女”、林黛玉等,也是肺結核病患者,此病使她們惹人憐愛的病態美豔永垂千古。
然丁夏既不是多情善感的藝術家,也不是名門優鸞得人憐愛,他隻是棵辛辛苦苦求生存的小草,腐蝕性極重的石灰粉損壞了他幼嫩的肺,整個冬天不停的咯、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丁根茂翻出了一瓶維生素藥片給他吃,吃完後無療效,但也不見發燒,以為無甚大礙,對兒子的病也就不放在心上,隨它去了。
咯完了就要吐點痰,對丁夏的又咯又吐,村人慚慚覺得煩厭,不歡迎他去串門,也開始回避,四周無形的牆在丁夏身邊豎立,既自尊又自卑的丁夏開始獨來獨往,無聲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日漸虛弱憂鬱,在寂靜中自生自滅。
這曾是種令一些人向往的優雅的富貴病,隻可惜落在了沒有富貴命的丁夏身上,看它在一天天慢慢地吞噬自己的生命,丁夏感覺到死神已在不遠處徘徊,在漸行漸近的腳步聲裏,既哀傷無奈,又有幾份期待它的到來。
不覺已到早春二月,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丁夏去田裏割青菜,碰到一位同村的嬸嬸,聊了幾句後,這位嬸嬸問丁夏到底得了什麽癆病,怎麽整天咯咯咯的,丁夏當時講不出得了什麽病,隻是覺得越來越虛弱泛力,走著走著,就想在地上這麽一躺再也不想起來了,可丁夏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告訴她:
“我也許快死了”。
“這樣也好,可以去和你媽作伴”,這位嬸嬸的這句隨口應答,使丁夏猛然地驚醒:
“不!不!我還不想死!”,丁夏明白了,其實自己不想死也害怕死,這個冬天來多次想到的死,原來隻是自怨自憐。
這句欠考慮的冷酷陰森的話,也激起了丁夏的逆反心理:“你們都這樣地討厭我,不但不說一句挽留同情的話,反而鼓勵與希望我去死,我還是小孩,才活了幾年,我不死,我偏不死” ,丁夏在內心對自己說。這個偶然的機會,這樣一句隨意的話,使丁夏更明白了,如果自己都不顧惜自己,就沒人會來顧惜, “你們這樣地看不起我,我偏要活給你們看”。
當時和暖的春風正在大地上吹拂,明媚的陽光普照大地。丁夏放眼遠望,更增強了活下去的渴望與信心。
這聚然而生的求生意識,如同冷凍於地下螻蟻,在春天裏猛然蘇醒,有了這求生意識,丁夏象越冬的樹木,開始發芽、長苗、開花,倔強的生命力抵抗住了病毒的攻擊,漸漸地不咯,病竟然神奇地愈痊了。就如同《最後一片葉子》裏的女主人公,在要活下去的強烈意識支配下,越過了寒冷的冬天,堅強地活了下來。
幾十年後,直到出國體檢,丁夏才看到自己肺部X光照片,上麵大大小小有許多白色的斑點,醫生說這些都是肺結核的鈣化點,已無礙,隻是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麽,會這樣的嚴重,也不知是如何好的。
《最後一片葉子》裏那永不掉落的葉子是一位老人用其生命畫出的人類永不泯滅之愛,這愛挽救了位年輕女子,老人在雨夜裏卻象葉子一樣飄落逝去了。丁夏沒有碰到這樣的愛,但也得到了命運的眷顧,從死神身邊走過,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