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孤獨者的偉大友誼
(2006-12-04 13:22:12)
下一個
金聖歎說:“林衝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隻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青年學者蕭瀚說:林衝是一個具有人道主義的帥才。
我的一位妹妹說:嫁人就要嫁林衝這樣。因為他懂得珍惜愛情、嗬護妻子、對家庭負責
。
他們說的都有道理。以三百年前的才子看來,林“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對自己的行為自始至終都非常清醒與理智,考慮問題太過於周全。如金聖歎這樣的率性人看來,可佩服而不可親,林不如魯達之豁達,武鬆之豪邁、李逵之率真。作為一個現代人、一個學者來分析林衝,他最具備現代職業人的種種品格和素質。而作為一個女性,看待事物和分析人物往往憑感覺,但不得不承認,在複雜的理論和玄妙的分析麵前,往往感覺是最準確的。林衝應該生活在現代,而不是生活在千年前的大宋,是因為他的言行符合現代社會的種種規則。
如果林衝生活在現在,他也許會成為一個非常幸福和成功的中產階級的一員。林衝的可愛,就在於“可靠”。他是一個可靠的丈夫,一個可靠的朋友,一個可靠的下屬和同僚。他不會輕易動情,但一旦選擇了某位女子他會為其一生負責;他一旦成為你的朋友,你可對他托付一切,別人可以出賣他而他不會出賣別人;對上司對同僚,他會永遠抱一種有距離的尊重,他會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內工作,對這個集體負責對自己上司負責而不輕易涉及人事上的是是非非。
在《水滸》中,有兩個孤獨者:林衝和魯達,他們倆的友誼超越世俗的功利,他們是一對真正達到精神默契的朋友。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梁山,林衝不是普通的官吏,也不是尋常的匪。——在官場和匪窩,他都是一個異類,一個品行高潔的異類,一個不喪失獨立精神、獨立人格的異類。將林衝和魯達相比,似乎他們是性格的兩極:一人能忍,一人性急;一人精細一人豁達;一人溫雅一人魯莽。但他們卻能成為最好的朋友,是因為他們是真正的偉男子,他們都有著包容三山五嶽的胸懷,他們有著人世間最寶貴的“愛心”。
《水滸》中處處說“忠義”,但真正做到謀事忠,對友義的隻有林衝和魯達。宋江以下的眾頭領,互稱兄弟。然而他們之間,大多並不是一種心心相通的、人格平等的朋友。要麽是宋江與戴宗、李逵,盧俊義和燕青那樣的主仆關係,要麽是宋江和吳用、柴進等相互利用關係;更多的是李忠、周通這些為了自身安全而結成的利益“盟友”。一百單八人中,有些人幾乎沒有什麽交情。如盧俊義未必會與出身低微,本事全無白勝有什麽兄弟情誼,他和大官人柴進會投緣;呂方郭盛作為鐵杆宋係的人,也不會去結交小乙哥;而杜遷、宋萬死時,黑三郎才給了一句讚語,此前也沒有與這兩人交談的記載。在這種打著忠孝仁義旗號,存在有教主絕對權威的黑社會結構下,三阮、二張、孫立孫新、菜園子母夜叉、李應杜興這樣的親兄弟、夫妻、主仆關係才是正經,且分崩離析,各自逃難之時更加明顯。魯智深和林衝,不是勢利之交,不是血緣同胞,偶遇而相互欣賞,結成生死之交。
撇開一切世俗的塵埃,林、魯友誼如高山上之白雪,如幽穀中之蘭花,如雲散霧開後的明月,那樣超凡脫俗,那樣美麗潔淨。在草莽之中,竟有這樣的伯牙與子期。
宋江第一次見武鬆,便說:“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的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過了數日,拿出來銀子給武鬆做衣服,武鬆離開柴進家時,宋江相送數裏,再次贈送銀子。宋江第一次見李逵,就是替他還賭債。“賢弟但要銀子使用,隻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輸給他了,快把來還他。”然後請李逵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博得李逵的稱讚:“真個好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了這位哥哥,也不枉了。”與其說這是交朋友,不如說是收買。——宋江能收買李逵這樣的頑童,因為頑童往往一個玩具就能搞定,卻未能收買住武鬆。所以金聖歎評論道:“其結識天下好漢也,初無青天之哐蕩、明月之皎潔、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徑直,惟一銀子而已矣。”
林衝與魯智深相識,正值魯飛舞禪杖,林衝喝彩道:“端的使得好。”兩人剛結為朋友,就碰見了高衙內調戲林衝妻子。魯智深立馬要出拳相助,被能忍的林衝勸住。魯達一見林衝妻子,立刻如林衝多年的兄弟一樣,叫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相會。”如此唐突,方顯出魯智深的坦蕩真誠的性格,一見定交便如此。男女間有一見鍾情的愛情,男人與男人之間,何嚐沒有一見如故的真友情?——王怡曾經說過魯智深也許暗戀林衝妻子,我不敢否定這種猜測,但我更願意認為這是魯智深真將林衝視為兄長的緣故,便無過多的虛禮。
和陸虞侯這樣的“朋友”相比,魯智深更顯出世上真朋友的稀缺。林衝誤入白虎堂後,被刺配滄州,魯智深千裏暗中護送,直到林衝脫離險境為止。魯智深在野豬林裏那席話,至今讀來淚滿襟。
“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相別之後,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斷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道:‘店裏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裏去,灑家也在那店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防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裏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到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
此段話不僅可看出智深的多情多義,也可看出他的粗中有細。這份情誼,直可動天地、泣鬼神,安能用“江湖義氣”四字形容之?
從刺配路上,林、魯一別,便關山萬裏,兩人並未互通信息,可情誼決非時光和距離可以隔斷的。直到第五十九回,眾虎歸水泊後,魯智深問林衝:“灑家自與教頭別後,無日不念阿嫂,近來有信息否?”王怡以此作為智深戀阿嫂的證據,我認為這正是智深作為朋友,
深深理解林衝的緣故。他知道林衝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刺配之後,留妻子孤身在京,自然放心不下,問阿嫂近況實在是對朋友最大的關愛。而宋江害怕李逵再次造反,為了保住自己一身的名節不惜毒死李逵,這不是友誼而是最大的自私,他把李逵當成自己的私有物。
李白和杜甫,長安相識後,不久相別。天寶四年在山東得以短暫相見後,從此各自飄零,山高水遠,可那份情誼,兩人一生未能忘懷。杜甫流落秦州,當時李白從永王被流放。杜甫擔心李白的安危:“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當李白死在當塗後,杜甫也是垂垂暮年,可對朋友的思念一點沒有減弱。想起他和李白壯年時同遊單父台的情景:“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複故人懷。”隻有相知相得,才有這種曆歲月而彌堅的友誼。——林、魯的情誼可比之李、杜。
林、魯兩人,都具備大智慧和大慈悲。
林衝愛妻子、愛朋友、愛自己的職業,富有同情心。他是個優秀的軍事教官,不但業務水平出眾,而且沒有野心,不與官場的大多數人同流合汙。盡管他精細過人,但還是著了高太尉的道。高太尉、陸虞侯真是利用林衝忠於職守、同情弱者、熱愛本職的“軟肋”,才能誘騙他進了白虎堂。首先,高太尉派人裝成落魄的江湖壯士賣刀,引起酷愛先進武器的職業軍人林衝的同情。林衝買了刀後,又派人請林衝拿刀去給太尉觀瞻,以服從為天職的林衝自然難以拒絕。饒是林衝如何才智過人,哪能想到人心如此歹毒。林衝被刺配後,為了妻子的安全與幸福,對丈人說:“隻是林衝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並寫了份休書: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自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
什麽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真正的愛情,犧牲自己,替對方考慮。張氏嫁夫如此,死而無憾。如此真摯之情,卻讓造化嫉妒,正應了“情深不壽”那句話。
智深要殺董超、薛霸兩個意欲害他的公人,他認為隻是高太尉的指使,心生憐憫製止了智深;火並王倫,林衝為了梁山的大業,甘願被吳用利用;晁蓋死後,梁山群龍無首,又是林衝出麵立主宋江代理老大的位置,避免了梁山的分裂。兩次梁山發展最關鍵的時刻,都是林衝立了大功,而且不為私利,功成身退,低調行事。當王倫要他殺一個無辜的路人來做“投名狀”時,走投無路的林衝一定心懷異常的悲痛,一個遵紀守法的朝廷軍官,不得已上了梁山,還要濫殺無辜才能被土匪接納,——必須在精神上自虐與自汙方可為匪!對一個愛惜羽毛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後來他遇見了有著同樣經曆的楊誌,兩人不分勝負,“投名狀”到底沒有拿來。——這是施耐庵對這位真男子的愛護。林衝,即使落了草,至死他的品行是高潔的。
魯智深一生孤單,卻是個真正的“護花和尚”。他一生幾次重大的轉折,都和保護女人有關。武鬆、李逵隻知道殺女人,而魯智深卻處處憐惜女人。聽了金翠蓮的哭訴後,一怒打死了鎮關西,害得這位提轄不得不亡命他鄉,最後當了和尚。從五台山往東京的路上,夜宿劉太公家,聽到桃花山的周通強搶太公的女兒,便潛伏在女孩的閨房裏,狠狠地教訓了小霸王,最後讓周通折箭立誓,不再騷擾劉家;在瓦官寺,夥同史進,將奸淫民女的崔道成、丘小乙殺死。流落江湖那麽多年,一直牽掛阿嫂的人身安全。而智深救史進,也是女人引起的。賀太守搶了畫匠王義的女兒“玉嬌娘”,史進去刺殺太守被捉拿,智深再去救史進。對江湖上的朋友智深也是光風霽月。當他向史進、李忠借銀子接濟翠蓮父女時,責怪李忠的不爽快,將二兩銀子丟還給李忠;在桃花山扁了周通。可當周通偷了呼延灼的寶馬時,即將被青州的官兵攻破寨子,不得不求救於二龍山。周通還擔心:“隻恐和尚記當初之事,不肯來救。”李忠卻了解智深:“不然!他是個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親引軍來救我。”李忠雖然小氣,但有知人之明。當他引兵去少華山,要去救史大郎時,朱武殺牛宰馬要招待智深,平時嗜酒如命的智深卻說:“史家兄弟不在這裏,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卻去州裏打死那廝罷。”“都是你這般性慢直娘賊,送了俺史家兄弟!隻今性命在他人手裏,還要飲酒細商!”——好一個可愛可敬可親可信的“花和尚”!對於招安的下場,魯智深也一直是異常的清醒。
隻因智深心存真善,哪怕喝酒吃肉殺人放火,依然與佛法有緣。五台山的智真長老在幾千吃齋念佛的沙門中間,獨獨看出智深深具慧根,非是趙員外推薦的緣故。當他在錢塘江畔坐化之前,自己寫了一偈:“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人生真如大潮,起落一瞬間。無大智慧大慈悲的人,哪能這樣撥雲見日,心證三果呢?當年弘一法師知道自己即將脫離臭皮囊時,寫了一封遺書給弟子劉質平,其中有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問餘何適,廓兒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真友誼便是君子之交,真佛法,亦淡如清水。林衝、魯智深這樣的真漢子,如果生逢其時,完全可以建功於邊廷,立千秋萬世不朽之名;或者即使不能被重用,在一個正常的現代社會裏,也能憑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品行贏得尊重,過著平常而幸福的中產階級的生活。可惜他們生活在一個是非顛倒的社會,一個淘汰良民的社會,一個扼殺精英的社會,一個必須犧牲人性才能生存顯達的社會。尤其像林衝,做一愛崗敬業的職業軍官不可得,做一愛家護妻的好丈夫而不可得。他們要麽像陸虞侯、富安那樣,犧牲自己的良心,自己汙辱自己的品
行,巴結權貴以求顯達;要麽就隻能去當殺人放火的草寇。沒有中間的道路可讓他們選擇。這是林、魯的悲哀,也是大宋的悲哀。
《水滸》中的人,隻有林衝、魯智深懂得友誼,也隻有林衝、魯智深懂得女人。他們注定是孤獨而清醒的,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江湖。他們是不幸的,好在兩個孤獨者之間還有一份彌足珍貴的友誼,可以彼此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