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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舞
廖康
“可以和你跳個舞嗎?”她大大方方地問道。
見她朝我走來時,我的心跳就開始加速了。雖然竭力假裝鎮靜,但在慌忙中站起身來時,我的皮帶扣掛在椅子的扶手上,幾乎把椅子掀翻。我的臉紅了,甚至不好意思正視她的眼睛,磕巴了一句肯定的答複,笨拙地伸出雙手。左手持她右手,本該讓人家輕輕搭上就行了,也不知怎麽鬼迷三道,竟然用力握了她,她嘴角略微咧了一下,我意識到不對,又差點讓她的手掉下去。與此同時,我的右手摟她腰,稍靠下了點兒,一觸到那豐腴,立即彈了上來。
我們都知道她是誰。小時候,她在一部著名電影中演過監獄裏一個小男孩,那個大腦袋,那雙大眼睛讓全國人民掉了無數眼淚。最近在電視劇這種新文藝形式中她又出現了,眉宇間似乎還葆有當年的稚氣,但身材修長,用亭亭玉立來描繪嫌弱,用玉樹臨風又嫌強。她的脖頸纖細,那顆秀麗的,不再顯得過大的頭,隨著輕盈的舞步,因身高而習慣性略微向下一點一點。一襲白裙在身後飄起,宛如天鵝在平靜的湖麵上徜徉。大家的眼光讓她牽著滿場旋轉,似乎別人,包括她的舞伴,都不存在了。我們外語係的女生一向是全校注目的對象,但在這位光彩奪目的明星麵前,她們竟然也黯淡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和電影學院的學生聯歡,是我們政治老師拉的線。他是我們所有副科教師中最受歡迎的一位。政治課,要不是必修,誰上啊?可他給我們講黨史,居然讓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黨原來還有那麽多藏著掖著的事情,安源竟然不是毛主席下的,敢情“流寇主義”是批判朱老總……這位政治老師在電影學院兼課,也贏得那裏學生的愛戴,這才把我們串聯在一起。
電影學院的學生個個英俊瀟灑、靚麗迷人。我們自然感到相形見絀。什麽內秀啊、心靈美啊,在鮮活的軀體麵前立即消散了。我們男生都成了廢物點心,沒人敢過去邀請那些美女跳舞。我們的女生更膽小了,連看都不好意思看那些帥哥。沒有目光接觸,人家也不便來邀舞。音樂演奏了十幾分鍾,就看人家跳了。那位演電視劇的男主角跟他的同學們似乎不大合群;他主動來跟我們近乎,顯得非常隨和。女生們圍上來,他拿出一卷紙,鋪在靠牆的課桌上,讓她們看他的書法。女生們雖然崇拜他,可我看得出來,她們還是更想跳舞,腳尖隨著音樂直顫。
“不行!”我想:“不能讓我們的女生當壁上花。”我走過去,請一位常與我跳的舞伴上場。她還有點猶豫,怕露怯。我說:“怕什麽,有我呢!再說了,你比她們都漂亮。”她的眼光一閃,興奮地跟著我跳起來,我們也滿場飛了。幾隻曲子下來,她有點兒喘了。我們才坐下,那位明星就過來了。
舞曲是《鴿子》,正好跳探戈。跳探戈第一步最關鍵,要毫不猶豫地邁出去,要有力,可也別邁得太大,才能同樣有力地收回來。第一步定調,跳不好,這一曲就完了,或者亂套,或者軟塌塌的,很難找回來。我那手還沒放好地方呢,音樂已經奏起。一猶豫,這第一步就拖遝了,也就邁出去半步,沒勁。第二步,她依樣畫葫蘆,小步邁過來,我退。第三步,我想找回來,邁大了,她完全沒有料到,還是那半步式的退後,我這一腳就踩她鞋麵上了。就這樣磕磕碰碰的,讓人家無所適從。我的手心出汗了。幸好她毫不介意,至少沒有顯露出不滿,始終安詳地跟著我跳,始終笑眯眯的,揚著頭,看著我。我們那會兒跳探戈,還不會甩頭呢。跳得不好,我沒有道歉,也沒有能夠從容地說點什麽,就那樣默默地把《鴿子》跳完了,好在結束時還不錯,我們準確地踩到最後一個音符,猶如立正般幹脆地站定,還自然而然地頓了一下頭。
音樂稍歇,老師提議,讓我們各展其能,演出小品。電影學院的一位男生首先上場,拉上一個女生,拍著她的手,嘰裏咕嚕地說道:“前軲轆不轉後軲轆轉,金明兒鬆前動喬斯米達!”
誰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但那語音語調和新聞簡報裏朝鮮人說話的味道簡直一模一樣,大家笑成一片。舞,沒你們跳得好;我心想,語言,可是我們的長項。不能再讓他們占上風了。我站起身來,大聲說道:
“我給你們來段兒《紅燈記》四川版。人家移植了革命樣板戲,加了一場拷打鐵梅的戲,其中有這麽兩句:鐵梅那丫兒,你鬥是嗦死不嗦?---我鬥是不嗦!---你鬥不嗦,你鬥不嗦,俄要給你灌辣子匪匪!”
掌聲跟著歡笑而來,既而大家又要求加演。我還真有個保留節目,是從廣元的親戚那兒學來的方言,要大家猜說的是什麽:
“叫你去讀夫,你就讀夫,你要發匪;你發匪就發匪嘛,你又要巴府;你巴府就巴府嘛,你在高頭一筏一筏的,絆下來算誰個跌呀?”
下麵議論紛紛,討論得挺熱烈,但好一陣都沒人應答。突然,那明星站起來,用廣播員的聲調和音量,字正腔圓地譯道:“叫你去讀書,你就讀書,你要耍水;你耍水就耍水嘛,你又要爬樹;你爬樹就爬樹嘛,你在上麵一擺一擺的,摔下來算誰的呀?”
“耍水”要是讓一般北京人說,這拗口的倆字還真不容易讓人聽懂。可是她的嗓音那麽甜美,發音那麽清晰,人人都聽得明明白白。我不由而然地伸出大拇哥,誇了聲:“滿分。一字不差!”
隻見她抿嘴笑了,臉上泛起一團紅暈。“她也會害羞!”我暗自想到,一下覺得我們的距離拉近了。隨後又有誰演了什麽小品,我不記得了。音樂再次響起,又是《鴿子》。我見她搖了下頭,那位和她同演過電視劇的主角走開了。我走過去,信心十足地用四川話問道:“可以和你跳個舞嗎?”
“要得,”她笑逐顏開地看著我,優雅地伸出雙臂。
我接過她來,直視著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略等,踩著節拍,堅定有力地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