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查克(Colonel Chuck) 方汀
上校查克是我們的“芳鄰”,今年八十五歲了。查克是退役上校,第二次世界大戰曾參加過諾曼底戰役。在諾曼底,查克憑自己的“感覺”,半夜把士兵叫起來挖新掩體,挪窩。第二天,德軍果然轟炸了昨日的舊掩體,上校救了手下士兵們的命。上校用在二戰中的勇敢表現,掙回一顆銅星和一顆紫心。查克個子瘦高,少說有一米八五,是愛爾蘭後裔。一副白邊眼鏡給上校平添幾分書卷氣,一頭花白的頭發加上筆直的身板,更令人看不出他如此高齡。
不知不覺,與查克家做鄰居已經十多年了。我們家和查克家是小區最早入住的幾戶居民之一。與查克熟悉之後,我一般隨孩子們叫他“Grandpa”,翻成中文就是“老爺爺”。老爺爺一點都沒有軍人的“剛硬”,對鄰居和善有加,對鄰居的孩子們也慈藹可親。老爺爺的太太反而不太與鄰居囉嗦,她一般隻願意跟我聊天,常對我抱怨老爺爺“話太多”。老爺爺和他的太太都是共和黨,不過老太太堅決得有點偏激,老爺爺隻好常常跟老太太“和稀泥”。
老爺爺平時總愛在小區轉來轉去,誰家的事都逃不出他那雙已經不太明亮的藍眼睛,按美國人的說法是很有些“愛管閑事”(Nosy)。老爺爺什麽閑事都要管,對在小區開飛車的阿飛少年毫不客氣,如果大聲警告他們減速未果,老爺爺立刻記下牌照報警。剛認識老爺爺時,對他談起左鄰右舍如數家珍這種類似國內“居委會老大媽”的做派還有些反感呢。心裏不免暗思:得,美國沒有“小腳偵緝”,卻有“大個兒福爾摩斯”,絕了!不料,後來還真多虧了老爺爺的“愛管閑事”,如果沒有他的保護,我的兒子可能早被兒童保護機構帶走了,老爺爺是看著我們辛辛苦苦把一雙兒女養大的。
當時剛搬來新居不久,居民區正建造著,每天敲釘錘的叮當聲,大卡車的隆隆聲,工人的口哨聲,噪聲震天。幾個月後,邊上的房子一座座造好了,小區才漸漸安靜下來。我經常帶孩子們散步,幾乎每天都遇到老爺爺。我每次總要跟老人聊上一陣,老爺爺漸漸知道我的兒子很“好哭”。數次“領教”了我兒子的震天哭聲後,老爺爺每次見到我們都要拍著孩子的頭勸我:“放心,他長大點就不會這樣了。”
有一天,剛把孩子們哄去午睡。聽見隔壁新搬來的棒球運動員跟老爺爺在我們家後院柴門邊說話,運動員說話聲音輕,聽不太見,老爺爺說話聲音大,聽得很清楚。隻聽老爺爺跟運動員說:“他們家孩子是很會哭,我敢保證沒有虐待。我可是跟孩子們的媽媽很熟的,不信,哪天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你就會了解他們了。”我猜那新鄰居一定跟老爺爺抱怨來著,說不準還提了報警什麽的,否則老爺爺不會跟他那麽說話。估計剛搬來時工地的噪聲掩蓋了兒子的哭聲,讓我們得以平安度過開始的幾個月,現在小區安靜了,孩子的哭聲開始吸引鄰居的注意力了。
那天晚些時候,我怏怏帶孩子們散步,心緒很亂。兒子四個月大時,公寓鄰居曾因兒子整天哭鬧而報過警,我算是有“前科”的,如果這新鄰居再來折騰……我簡直不敢繼續想下去。(注*美國人如果懷疑孩子哭鬧被家長虐待,就會報警。警察會把孩子帶去交給兒童保護機構,家長則很可能蹲監獄。上次鄰居報警後,一男一女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來訪,仔細查看了家和孩子,確信沒有虐待證據才離開。)
老爺爺不知是否從中午起一直在家門口等著,見我們出門就趕緊過來,一邊聊一邊非要拉我去認識隔壁的新鄰居。我隻好跟老爺爺去隔壁,新鄰居正好在家,大家寒喧了幾句。老爺爺把我兒子抱起來給新鄰居看:“瞧,這位就是那愛哭的主兒。”然後對著我兒子說:“你呀,以後可別再那麽大聲哭了,你爸爸媽媽養你可不容易呀。”新鄰居順勢過來拉拉孩子們的手,搭搭碴:“倆孩子多可愛啊”。新鄰居從上到下仔細觀察了孩子們好一會兒。從此,新鄰居再也沒有抱怨過什麽。老爺爺這招讓我徹底服了。
打那以後,我每次遇到兒子不講理或大哭不止,就拉著兒子去找老爺爺“評理”。兒子倒也奇怪,見了老爺爺便像“老鼠見了貓”,不僅立刻止哭,而且很聽老爺爺的話,這一老一少仿佛天生有緣。“評理”的事一直到兒子進學前班,慢慢不再大哭才逐漸減少。老爺爺總勸我:“對他耐心點,長大會是棵好苗子。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十幾年來,我們不知找老爺爺幫過多少忙:小到兒子在學校受了委屈,大到回國探親讓老爺爺給看房子,甚至車輪胎爆了請老爺爺幫忙接孩子,事無巨細,老爺爺總是樂嗬嗬幫忙毫無怨言。老爺爺給“遠親不如近鄰”加了絕好的注解!老爺爺對我們,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
孩子們漸漸長大,學習忙了起來,我也開始上班,沒空常去找老爺爺了。平時下班見了老爺爺隻能簡短交談幾句,總是要忙著回家做飯。孩子們每次見了老爺爺仍然歡呼雀躍,卻再沒有更多的時間與老爺爺玩球啊什麽的,因為要忙功課。所以近幾年來,我隻能每逢年節帶孩子們給老爺爺家送點中式點心什麽的,順便跟老爺爺夫婦聊聊天,用美國人的說法叫“Catch Up”。
不知從何時起,老爺爺不再天天在小區轉悠了,甚至晚飯後散步都很少見到他。去老爺爺家敲過幾次門,家裏總沒人。正納悶著,擔心是否老爺爺的老伴出了什麽問題。一天下班,看見老爺爺在門口整理樹,我顧不上回家做飯,連忙過去問老爺爺近來怎樣?老爺爺看上去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大好。老爺爺看見我們很高興,說沒什麽,隻是太忙了。太忙?忙什麽?老爺爺看出我不得要領,慢慢給我解釋:老二夫婦本來是生不出孩子的,幾年前通過人工受精生了個孩子,然後兩口子又想如法炮製第二個孩子,不料這次一針打下去活了三個。三胞胎還沒生,媳婦已失去工作,家庭收入頓減,剛買的新房子不得不賣掉換個小房子。待三胞胎生下來,媳婦不願花錢請人,老爺爺夫婦隻好每周去幫忙照應三胞胎四天……怪不得。我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好說:“如果你們需要幫忙看孩子,周末盡管來找我們。平時如果要用車什麽的也盡管開口(老爺爺年齡太大眼睛不好,前年已經被取消駕照)。”
上回見到老爺爺,精神很不錯,看起來很開心。聊起來才知道,原來老爺爺的弟弟,雖然已經快七十了,還是被派去了伊拉克,專門調查軍事案件,算“平民”而不算“軍人”,所以不能帶槍械,無法自我保護,老爺爺說那樣很危險。老爺爺替弟弟擔了一年多的心,最近弟弟回來了,所以老爺爺特別高興。我問及三胞胎,老爺爺說:“長得很快,已經滿地爬了,還老打架呢。我跟老伴是看不過來了,媳婦請了個幫手,我們還是每周去幫四五天忙,早去晚歸,遇上媳婦有事,就要去五天。”我勸老爺爺別太累了。老爺爺說:“老太太已經累病了,還好我還能去幫忙。”看著老爺爺越來越消瘦的臉,我覺得心裏堵得慌:老爺爺您已經八十幾了,何時方能坐享清福啊?老爺爺大概看出我的擔心了,嗬嗬笑著說:“別為我們擔心,隻有我太太對這事不積極。其實我能為兒女做事證明我老了還有用,我是很樂意的。放心,孩子們成長很快,過幾年就不用我們幫忙了。”老爺爺就是這樣,願意像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照亮兒孫,直到燃盡最後一滴燭淚……
老爺爺不僅退而不休,為自己家庭發揮餘熱,還為鄰居的下一代“甘當孺子牛”。去年,兒子學校語言藝術課老師布置了一個作業,勉強翻成“口頭曆史報告”:Oral History Project(Language Art)。要求學生們采訪經曆過大蕭條和二戰的老人,為老人寫傳記。兒子立刻知道誰是最佳采訪對象:老爺爺嗎!兒子還帶了同學一起采訪老爺爺並錄音,回家再整理成文。(同學和兒子一起采訪,但各自寫自己的文章)兒子的初稿寫好又給老爺爺過目,請他幫著修改。兒子整篇文章從采訪到寫成,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老爺爺一直幫著反複修改、更正,不厭其煩。一老一少通過這次采訪,彼此更加深了了解:老爺爺口口聲聲謝我們培養了一個好孩子,給老師的反饋評語是“It was a genuine pleasure to have worked with such a fine young man. Points awarded A+”;我的兒子則對勇敢可親的老爺爺更崇拜、更尊重了。老師也同意老爺爺的觀點,給了兒子A+。下麵是兒子這篇報告的題記,我馬馬虎虎翻了一下,後附兒子的英文原文。
查爾斯 馬丁 佛葉 (Charles Martin Foyle)
He’s Left it Better than He Found it
(不知這句如何準確翻譯,隻好原文照搬)
他經曆過大蕭條
曾是小城少數幾個大學生之一
做過馬裏蘭的護林員
在世界大戰中打過仗
他用勇敢贏得一顆銅星一顆紫心
軍中二十多年加負笈海外十年
在亞曆桑那任教二十多年
現在退休了
下麵,他的故事就要展開了。
Charles Martin Foyle:
He’s Left it Better than He Found it
He lived through Great Depression,
Was one of the few college students in his town,
Worked as a forest ranger in
Fought in World War,
Received a Bronze Star for Valor and a Purple Heart,
Spent over twenty years in the Military
And ten overseas,
Worked teacher in
And is currently a retiree.
And now, His story will be revealed.
那回老爺爺來送對兒子采訪的反饋評語。讀了老人親筆書寫的評語,我感慨地對老爺爺說:“這些年來是您幫助我們培養個性倔強的兒子的,我們謝您都來不及,您怎反過來謝我們呢”?老爺爺對著我邊鞠躬邊說:“這孩子是少見的有禮貌、尊重他人的少年,當然是你們做父母的功勞。他做事有板有眼,先給我一封信,告訴我有關采訪的事並預約時間,然後又征得我同意,帶錄音機來采訪,作風完全像個職業記者哩。”我趕緊對著老爺爺鞠躬再三:“您老可別這麽說,沒有您當年幫忙‘評理’,哪裏會有這孩子的今日”?回想起當年,我和老爺爺都禁不住眼睛濕了……
前不久見到老爺爺,好像又瘦了些,腿腳也不利索了。老爺爺跟我說:“三胞胎快要上幼兒園了,我們不用去幫忙了。我太太從聖誕節病了到現在一直沒起色,我們打算把這房子賣了,搬到山裏去清清靜靜過一陣子,希望老太太可以慢慢康複。”我聽了不禁心裏又喜又悲:喜的是,老人總算可以喘口氣了;悲的是,老爺爺,您這一搬走,我們要失去一個好鄰居了。我要趕緊趁老爺爺還沒搬走,多跟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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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二零零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