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看《血色浪漫》所想
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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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對《血色浪漫》的熱評,引發我對同名電視劇和小說的興趣。故事跨越的年代與我的生命軌跡重疊,尤其是那個特殊群體的軍旅生活勾起我對青春歲月的親切回憶。我軍中好友的哥哥,是北京大院長大的幹部子弟,曾去陝北插隊,又在部隊當過兵,現在定居在新澤西州。他注意到一個鮮為人知的細節,電視劇中C軍新兵操練的背景音樂,是他當兵所在的王牌38軍的軍歌!
說來我也算是軍隊的女兒,在華南軍營裏度過了童年。文革風雲激蕩的六十年代後期,我還是不諳世事的小學生。軍營距桂林城區三十華裏,偶爾聞到革命的血雨腥風,是從躲避山城武鬥的逃難者和明火執仗來軍營搶軍械的造反者那裏感受到的。在遠離政治中心的外省,自然不曉得鍾躍民一幫輕狂少年在京城打群架拍婆子的野蠻浪漫。一九六八年,據說由於我生活的部隊在桂林支左站錯了隊,在造反派奪權後,不得已調防去了廣東。對美麗桂林的最後一瞥是遍城彈痕的滿目瘡痍。
認識周曉白那樣北京大院的青年男女,是在我後來參軍去的大西北。我所在的醫院坐落在秦嶺腳下隴海鐵路邊上,是蘭州軍區在陝西境內最大的駐軍醫院。軍隊和地方幹部子女蜂擁參軍的鼎盛時期是七十年代最初兩年。中蘇邊境珍寶島一戰使中國感到來自北極熊的威脅,國家把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遣往東北內蒙屯荒戍邊的同時,部隊也迅速走上擴軍之路。參軍入伍是那年頭青年人夢寐以求的前途選擇,不僅是京樞高官將帥之後,而且地方諸侯的兒女紛紛加入行伍之中。男孩子散布在龐大的各軍兵種基層部隊裏不太起眼,而各個部隊醫院,來自都會的年輕女兵則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線。
在紅色高幹子女雲集的部隊裏,人們在介紹某城市兵時總要暗示其身後的家勢背景。就像小說裏提到:幹部子弟們一開口“攀道”,侃的都是抗戰或紅軍時期的家世。父親的籍貫,出道時的隊伍,參加過的戰役,1955年解放軍首次授銜時的軍階,行政級別是否在十三級以上,盡在人們關注的雷達之下。我們醫院來自北京的幹部子女少說有十來個。我的室友HN來自北京,父親是江西興國人,隨紅一方麵軍參加過長征,時任七機部副部長,官拜行政七級。HN的哥哥在哈軍工讀書,她就讀過北京八一學校。同科室的XF也來自北京,父親是湖南平江人,同樣是長征幹部,時任總政治部副主任,文革前家住紅霞公寓。北京特權社會的生活,使這些北京姑娘擁有瀟灑大氣的性情,傲然不群的氣質。
在血統論影響滲透入社會各個層麵的紅色時代,我這個普通軍醫的女兒不過是個“慘綠少女”。我不僅沒有父輩顯赫權勢的蔭蔽,而且祖上的階級成份使我的出身不入流。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還有二軍大著名外科醫生吳孟超的女兒。我那時的處境有點類似鄭桐和蔣碧雲,精神文化上我們秉持清高和自尊,在政治業務前途上卻為無法逾越家庭出身這個關隘而感到無奈和沮喪。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屬於這個圈子,隻是在一旁靜默地觀察這群人世驕子的遊戲人生。
據我所察,北京來的幹部子女有兩個不同群體:一類來自地方高幹家庭,他們的父母在文革中多少受到衝擊,他們有過一兩年去兵團或下鄉的經曆,生活風雨的洗禮使他們鋒芒內斂,性格沉潛,為人謙和,這種人中有些成為我的摯友;另一類是來自大總部大軍區的軍隊幹部子女,由於軍隊在文革中被神聖化,權力全方位擴張,軍隊子女對民間百姓少有體察,自命不凡,驕橫跋扈。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鍾躍民張海洋所張揚的不羈個性。
或許是軍人出身的父輩給予了戰士的血液,軍隊幹部子弟多性情強悍,眉宇間洋溢著不遜的豪氣和霸氣。新兵蛋子說話的口吻儼然像將軍,做起事來又有些眼高手低。這些狂妄小子們喜歡津津樂道戰爭,不僅把國共戰爭的史料記得滾瓜爛熟,對世界大戰的戰史經典也是耳熟能詳。與我們醫院駐守同一城市野戰軍副軍長的兒子劉亞洲日後寫下《惡魔導演的戰爭》等一係列國際軍事報告文學不是偶然。記得當時從北京幹部子弟圈裏手抄流傳過一首詩歌《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勇士》,巴不得世界大戰爆發,鋌而走險去輸出世界革命。現在留在軍界發展的高幹子弟已成軍中羽翼豐滿的少壯派,鷹派觀點不時跳上媒體,引起嘩然。
我身邊的北京女兵們言談中也有豪放之風,TMD一類不雅粗口成為出現率最高的形容詞和副詞,幾乎修飾著大多數句子。但特權給予的見識使她們有不俗的文化品味。來自頤和園邊上一零一中學的YP多才多藝,有一手娟秀漂亮的硬筆書法,天生的多情詩人,手風琴演奏也是技藝不凡。前麵提過的XF的父親是有如《長征組歌》作者肖華一樣的軍中秀才,文革前曾任文化部副部長。XF熟讀歐洲古典文學,她的氣質談吐曾經影響過我的讀書選擇。這些來自北京八一,育英,一零一學校的女孩子不經意間傳遞了一種都市之風,引領著一種文化時尚。相形之下,周曉白僅有漂亮臉蛋和大小姐脾氣的形似,卻缺乏一種內在文化賦予的神似。倒是秦嶺玩了把深沉,莫名其妙的是這樣一個理性的女孩,書中編排她後來淪為情婦,嘲笑了一番有心智的女人。
鍾躍民是作者筆下理想化的人物。自由灑脫中流露一種認真,桀驁不訓中顯現一股執著。作者借鍾躍民之口說道:“凱魯亞克的那句話說得真好,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美國作家凱魯亞克創作於1957年的小說《在路上》是公認為六十年代嬉皮士運動和跨掉的一代的經典之作。我不記得我在七十年代聽說過這本書。這種樂觀自信走在路上的感覺,注重過程不計結果的人生理念,讓許多讀者觀眾喜歡著迷鍾躍民這個人物。其實在我們青春年少時,迷惘間都有過渴望上路的激情,在人生的旅途上,自由地揮灑青春釋放能量。然而為尋求激情而永遠在路上,則難以理喻,這讓我想起了晚年毛澤東。
想來我自己少年西北從軍算是第一次上路。環顧周圍的周曉白羅芸們,她們的社會資源使她們大路通天,入黨,提幹,讀大學,回北京工作,順理成章。而我的路途疏通,得益於高考改革,公平競爭機製回到平民社會。一九七八年我是穿著軍裝考進大學的。在校園裏我遇到了無數才華橫溢的平民子弟,這些人充滿激情地走在理想的路上。在大學裏,人們不再炫耀父輩的戰功,不再攀比權勢的顯赫,用自己的智慧勤奮贏得成功和尊嚴。我們為耕耘付出艱辛,也為收獲開懷歡笑。在這個生氣勃勃的群體裏,我找到了自己的歸屬,找到了人生的目標,找到了自信和愛。
讀完五年大學後徑直考上地方院校研究生院那年,我回到部隊辦理轉業手續,發現北京大院來的那些女兵已不知去向。遇到為數不多當年的鍾躍民張海洋們,我明顯感到在軍隊年輕化,知識化,現代化的進程中,他們有些失意落伍。以後我的足跡漸行漸遠,這些來自北京軍隊大院的幹部子女的生活逐漸淡出我的視線。《血色浪漫》給我一扇窗口重新留意這群人的生活軌跡和命運,此時我對他們觀察已經拉開了時空距離。
其實他們在這個變化中的中國混得不賴。八十年代以來,幹部子弟的發展朝從政和經商兩路分化。六四以後,中共恐懼政權不穩,在幹部用人政策上更向太子黨傾斜,在這個原本就缺乏自由民主的社會,打江山坐江山的封建世襲觀念再次成為主流聲音。在幹部子弟的仕途中,軍隊內的升遷最快,數目最龐大,他們平步青雲登上權力寶座。據資料,目前軍隊內部軍一級幹部,大約四分之一是幹部子弟,而且級別越高,比例越大。大軍區,三總部,軍兵種部一級幹部,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幹部子弟,書中周曉白的二哥周淮海是這類軍官的代表。幹部子女中仕途失意者則退而求其次去經商,憑借父輩權隆勢重,人脈關係,雙軌經濟體製的空子,巧取豪奪國家資源,瘋狂斂聚個人財富,成為李援朝那樣腰纏萬貫的紅頂商人。
《血色浪漫》讓人感覺到一種強勢的話語霸權在維護社會這個既得利益階層,而寧偉李奎勇代表的弱勢群體則被進一步推向邊緣化,聲音極為微弱。下崗工人,貧困農民,還有形形色色社會小人物的生存之路走得異常艱辛,貧富差距之巨越來越觸目驚心。中國社會在社會資源和利益上分配天平的嚴重失衡,使得許多本來可以出類拔萃的你我同時代的人,成為曆史的犧牲品。李奎勇之流就永遠走不出北京那灰色的胡同。
《血色浪漫》通俗好讀,貼近時代生活,激發懷舊思緒,但卻不是我欣賞的文字精致底蘊厚重的深刻作品。小說寫得活脫是通俗電視連續劇的腳本。無論小說還是電視劇,思想上的蒼白與同是北京軍隊大院出來的王朔薑文編拍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並無二致。在普羅大眾的受難之日凸顯個人青春的狂歡,用浪漫的血色遮蓋時代的黑暗,用青春躁動時上演的鬧劇掩飾民族和文化的悲劇。
不過作者心態相當矜持,既不言反思也不言懺悔,既不故作深沉也不故作傷感,把一幅社會時代畫卷展開,平靜地講述特殊年代中特殊人群的故事。《血色浪漫》裏的人物個性飽滿,素材相當真實,尤其是張海洋周曉白最為典型。相反筆墨最多的主人公鍾躍民卻塑造得不那麽真實。但由這樣一個瀟灑又不帶世俗成功色彩的人物貫穿主線,倒是給故事結構找到了平衡點,使作者更從容地敘述,而且巧妙地讓讀者觀眾在欣賞虛擬的鍾躍民時也接受了他那些真實的成功朋友們所代表的主流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