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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月:我的姑姑姑父

(2005-02-17 12:09:17) 下一個

我的姑姑姑父

by蘇月


第一次見到我的姑姑和姑父時,我認為天底下再沒有比他倆更不般配的夫妻了。


姑姑是我父親的姐姐。他們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解放前是當地一個開明地主。聽父親講起他老人家曾在災年對佃戶減免租子,還免費為窮人治病,奶奶也常為要飯的人準備食物等等。所以我從小心目中的地主並不都象周扒皮黃世仁那麽可恨,以致於當時在簡曆中填寫家庭出身的時候,也並沒感覺到有什麽慚愧。


爺爺去世得早。爸爸說現在想起來應是死於大葉型肺炎,那時沒有抗菌素,所以染上病後很快就離世了。但他也因此幸免了解放後的土改鬥爭。他死後家裏留下奶奶和大大小小六個兒女。奶奶是個令人欽佩的女性,據說當年的她是個嬌小柔弱的美人,性格卻極剛強。爺爺死時她也就三十來歲吧,一個人帶著這群兒女走過許多年的風風雨雨。她讓孩子們都進了學堂,連我的姑姑們也讀了中學。更令人叫絕的,她還支持我的另一位姑姑與虐待她的丈夫離了婚,這在那時成了當地的頭號新聞。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她的兒女們陸陸續續都當兵離開了家,她沒說過一個不字。


我的姑姑就是這樣當了衛生兵,後來被培養成為成都軍區的一名軍醫。


姑姑長得象我死去的爺爺。我家有她年輕時的照片,人長得高大豐滿,鵝蛋臉,模樣佼好。她生性活潑好動,喜歡唱歌,彈琴,演戲,打籃球。當時在部隊裏的女性本來少,姑姑自然是很吸引人的。但她卻一直到了近30歲才結婚,這在當時是很罕見了。而更令人吃驚的,是她比我姑父整整大了3歲。


我是70年代後期的某個夏天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準確地說,我先見到的是姑父。在我的印象中,由於父親的家庭出身問題,加上家族中有親戚在台灣,文革中為了避嫌,他們家的人都中斷了聯係。若不是有舊照片,我是不曉得家中還有這些親戚的。那天家裏突然來了個軍人,黑瘦幹練,身上的軍服顯得很寬大。當媽媽招呼我叫他姑父,我才知道原來相冊裏的姑父姑姑都是這樣活生生的存在於現實中。


大人們敘舊的時候,我聽他們講起這些年來的遭遇。原來姑父以前任成都軍區某飛行大隊長,因為跟姑姑結婚,受到她家庭出身的牽連,無法再上天飛行,他在改做了多年行政工作後決定跟姑姑雙雙轉業,回到姑父江蘇的老家。那年是他們轉業前夕,他打前站去江蘇聯係工作,順便拐個彎替我姑姑尋訪她離散了多年的弟弟。


就這樣我們兩家聯係上了,記得他們當時都掉了淚。第二年夏天我就跟著來我家過暑假的堂兄弟們去了他們家,見到了我這位從未謀麵的姑姑。


姑姑給我第一個感覺是她跟爸爸很象。她那時已經開始發胖,頭發整齊地向後梳去,前額飽滿,很大氣。姑父在姑姑的麵前唯唯諾諾,言聽計從,愈發顯得矮小。姑姑對他的態度儼然是姐姐對弟弟,一副指導和教訓的口氣。


我當時很奇怪姑姑怎麽會找了這麽個姑父。後來熟悉了,就問起他們當初怎麽認識的。聽到我的問題,姑父趕緊搶先回答說,你姑姑當年成天瘋瘋癲癲地打球唱戲,出身又不好。
最後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了。是我心眼好,同情她,就娶了她。


姑姑在一邊白他一眼說,聽他吹牛,我當初根本沒看上他,是他窮追不舍。


他倆說的相去甚遠,相比之下我倒是更願意相信姑姑。我一直認為她既有學識又有風度,屬於女人中的佼佼者。而姑父卻貌不驚人,怎麽看,也看不出他當年當飛行大隊長的影子來。


我趕緊讓姑姑講他們的故事。

姑姑說,當初因為她的家庭出身,很多人怕受連累,不敢跟她好,這是一個方麵。她自己呢心勁也挺大,一般的人她還看不上,就這麽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下來。姑父是聽人家講起,說衛生隊有個女軍醫人挺不錯,但因為成分問題總也沒找到合適的對象,他好奇,就借著看病來看看姑姑。


姑姑說,他倆當時交談了一會,她對姑父並沒有特別深的什麽印象。但姑父隨後又來找她,還說要跟她借書看。


姑父也看書?我趕緊轉向姑父問:她當時借你什麽書來著?姑父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最後說我都忘了。姑姑白他一眼說,他哪裏看什麽書呀,是個借口而已。


哈哈哈,我們都大笑起來。姑父眯起眼睛來,黝黑的臉居然紅了。但他慫恿說,讓你姑講下去,看我是怎麽把她騙來的?


姑姑接著講,那天他來還書,書裏就夾著個字條……

我不屑地說,沒勁,一點都不含蓄,才見兩次麵就遞紙條呀!那上麵寫什麽呢?我愛你?


那倒不是,姑姑說,那上麵寫了幾句話,多了他也寫不出來呀。他就說他對我印象很好,問我是否願意跟他進一步交往?


那你沒說不?我著急起來,好像要是我生在那時,一定會跳出來阻攔他們結合。姑姑說:當然說了。我想我們剛認識不久,相互還不怎麽了解。我自己成分不好,歲數也比他大,所以就告訴他我們倆不合適。


姑父在一邊得意地對我說,讓你姑姑接著講,而我,當時是怎麽說的?


姑姑笑了,說,你姑父當時倒是說了句有點水平的話。他說,成份不好不是你的錯,你自己不能選擇家庭出身。年齡也不是什麽大問題,隻有感情是重要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最後那句話是姑父說出來的,這下我得對姑父刮目相看了。


姑姑接下來的話更讓我吃驚,她說,你姑父這點讓我感動。他打算跟我結婚時,組織上出來勸告他說,因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他如果堅持跟我結婚就會被停止上天飛行。但是他說,我不管,放棄上天我也要找她!


我大叫,太棒了,姑父!不要江山要美人呀,真沒想到農民出身的您竟然能說出這麽浪漫的話來。


姑父不知道什麽時候搬來一本老相冊,指著上麵一張年輕小夥子的照片對我說,看看,這是你姑父我當年的樣子,哪兒配不上你姑姑?看這眼睛多有精神?腦袋也不是那麽小嘛,脖子也沒有那麽長嘛!


看來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缺點。

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時的姑父跟現在完全是兩個人嘛。我看看照片,又看看他,感覺時間真是捉弄人呀。


姑姑有四個兒女,其中三個是她和姑父生的。我的大堂兄是姑父的侄兒,據說他出生不久,在農村的父親就病故了,母親也改了嫁。姑父就跟姑姑商量,把孩子接過來由他們撫養。當時姑姑剛剛懷孕,可她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所以他家老大老二相差還不到一歲。


幾個孩子湊在一起,熱鬧非凡。他們七嘴八舌地控訴
姑姑和姑父的罪行 。

姑父自從不能再上天飛行,便改作了空軍地勤工作。姑姑跟著他調換了幾個地方,但一直做她的軍醫。她上班很忙,晚上經常值班,身體也不太好。所以他們家裏跟別人家相反,姑父主管孩子們衣食住行的生活瑣事,大事則由姑姑決定。矛盾主要發生在姑父和孩子們之間,因為平時姑父總愛婆婆媽媽的管教他們。這幾個淘氣包惹禍了,輕的由姑父來收拾他們,重的則移交給姑姑處理。姑姑平時不太嘮叨,說出來的話份量就比較重,在孩子眼中的威望遠比我姑父要高。但她往往是說著說著就失去了耐心,遇到這種時候,在一邊的姑父便會挺身而出,幫她的倒忙。


他家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小軍講了這麽個故事。有次他在外麵闖了禍,人家找上門來。姑父自然要請出姑姑,姑姑先是語重心長地教導,看小軍仍不服氣,便火了,站起身來要走過去打他。坐在一邊的姑父意識到時機成熟,立馬跳起來舉起他的女人拳(小軍用手筆劃著他握拳頭的樣子)向小軍身上打過來。打了幾下之後,看到他仍沒什麽反應,便伸腳來踢他。情急之中忘了自己沒有穿鞋,一腳又沒踢準,不偏不倚地正中小軍坐著的椅子,當時便慘叫一聲蹲下身去。還是小軍連忙起來扶他上床,脫下襪子一看趾甲都踢青了。


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姑父在一邊恨恨地說,當時要是踢準了,非讓他小子告饒不可。姑姑在一邊插話說,你姑父這點最煩人,每次我一上火,他都要衝上去幫著打孩子。其實過後我冷靜下來都覺得自己過火了,誰用他幫著打?姑父不服氣地嘟囔道,你看她就這麽不講理,我是怕她氣著累著,幫幫她還得挨罵。孩子們馬上攻擊,有你那個幫法的嗎?你從來就不會給人講道理。


其實,他們的話也有些言過其實。姑父多少年來一直做行政工作,專業到地方後,還在當地的市立醫院做了黨委書記。我相信他也會講道理,隻是他在家中講的道理從來沒人聽。


我出國前夕又去了他們家,那時小軍已報名參了軍。臨走前姑姑姑父把他叫過去談話,我們幾個躲在門外偷聽。隻聽見先是姑姑對他講了一番人生道理,比如到了部隊要爭取進步,要與周圍的人搞好團結,要服從領導等等。接著便是姑父發言,他先清了清嗓子,然後就學著姑姑的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我告訴你,你到了部隊以後,不要犯錯誤……


表弟按捺不住了,吼起來:你沒話就別說了!犯錯誤?我犯什麽錯誤呀我?我們大家都在外麵大笑,表弟陰沉著臉從裏麵走出來,看到我們,也繃不住笑了出來。


日子過得很快,孩子們都長大成人,陸續出去了。姑姑和姑父也先後離了休,搬進了分到的新居。姑父每天騎著自行車去市場買菜做飯,姑姑則在老年大學任教,兼學書法和京劇。


姑姑酷愛貓。他們家裏曾有過一隻叫花花的貓,是從小養起來的,一直到老死。她是姑姑的寵女,據說當時孩子們還在家裏的時候,姑姑一下班就直奔臥室,嘴裏呼喚著花花,花花也諂媚地跳進姑姑懷裏,她倆就在床上一直親熱到姑父叫吃飯。後來花花生了小貓,姑姑舍不得送走,便自己留下來,他們家裏鼎盛時期曾同時養了13隻貓。貓們享受的待遇比人的還高,姑父買菜時遇到龍蝦需要買一大堆,回到家裏一人分得一隻龍蝦,每隻貓卻能得兩隻。姑父對姑姑這種愛貓癖一定有意見,因為他不止一次地對我抱怨,說你這個姑啊,對貓比對我們還好。但同時他卻義無反顧地白天去為那些貓買好吃的,晚上陪著姑姑走出去呼喚貓們回家睡覺。


我出國後一直跟姑姑姑父保持著聯係,自從父親過世後,我就把對父親的愛轉移到姑姑身上。除了長相,她的性格,愛好,和言談舉止等都很有我父親的特點,甚至連字體和那爽朗的大笑都很相似。每次當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都想象著在同父親說話,而她對我的關懷也絕不亞於父親所能給我的。我回國探親,姑姑和姑父家是必定要去的地方。去年冬天我見到他們時,他們已經是70多歲的高齡了。姑父的頭發雖然白了,身體依然很好。走路時步伐輕快,不愧是當年飛行員出身。而姑姑則明顯地不如以前,不但血壓高,還因為腦瘤做了一次手術,她的腿也因年輕時打球造成的半月板磨損而行走不便,走路時需要姑父的攙扶。我們一起出去時,姑父就攙著她在後麵慢慢地走,上樓時還不時提醒她慢一點,不急
。那情形真令人動容。

我的到來讓他們很高興。姑父特地拿出珍藏的茅台酒和五糧液,說平時你姑姑不讓我多喝,今天我陪侄女兒喝她就管不了啦。姑姑說,我不是不讓他喝酒,他這把年紀喝那些白酒有什麽好處?他那點酒量一喝還上頭。我說你喝點紅的吧,度數小,對心髒還有好處,可他不喜歡。


姑父邊斟著酒,邊逞強地說,誰說我酒量不行?我臉紅也不意味著醉了嘛。今天我侄女來了,不但我要喝,你也得多少來一點,大家高興高興。


那天大家都喝了點白酒,話也多起來。我舉杯提議為姑姑和姑父的身體健康幹杯,還告訴他們我很羨慕他們能這麽親密相伴慢慢地老去。也許是趁著酒勁,姑姑說了一句很讓人感動的話,她說這麽多年來,多虧你姑父照顧我。當年我也曾看不上他,覺得他水平不高。其實呢,到老了才知道,夫妻之間感情比什麽都重要。


我趕緊看看姑父,他眯著眼看著手中的酒,半天才說出一句讓我噴飯的話來:自從我當初娶了你姑姑,就準備著受她這個地主老財的女兒欺壓一輩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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