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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鏡子·祖母(獲五大道文學散文二等獎)

(2005-01-29 23:39:14) 下一個

鏡子·祖母

 

(獲五大道文學散文二等獎)

 

江嵐

(一)

那天下午近三點左右,正準備去接女兒,突然電話鈴響了。我接起來,是小姑姑從國內打來的,她說,約莫半小時之前,祖母走了。

姑姑的聲音黯啞,是一種強自壓抑的悲痛,唯恐這樣的消息驚嚇了我,而我隻是愣愣地。前幾天打電話回去,不是說祖母住院是因爲偶感風寒,並無大礙的嗎?怎麽突然就走了?心中疑真疑幻,唯一能想到的問題是,喪葬費用等等,要不要寄錢回去?姑姑趕緊說不用不用,家人多,會料理好的,不必惦記家;自己注意身體,不要太難過,免得家擔心,這也是奶奶臨終的意思……。匆忙收了線,我心中隻是覺得恍惚。照常出去接孩子;照常先督促她寫作業,然後再陪她練琴,接下來照常洗菜做飯……一切和往日沒有什麽特別的不同。

直到將晚餐擺上飯桌,坐在那舉起筷子,才發現自己一點食欲都沒有,才驀然反應過來,下午這一通電話的內容對於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麽奶奶,我的奶奶,過世了!

我自幼跟在祖母身邊長大,她推就濕,噓寒問暖,操心勞力,撫育我教養我長達十餘年之久。而我一長成便離家,越走越遠,終飄洋過海,滯留他鄉。她健在之日,我不能承歡膝下;她患病之時,我不能侍奉湯藥;到如今她去世,非但最後一麵都不能得見,連靈前哭祭,我竟然也還是不能!人間生離之苦,死別之痛,如何還能更甚此!

眼淚,到這個時候才嘩然流下來。

(二)

時不時地,想起祖母。家人說,老人家後來病骨支離,思維混亂,生活不能自理,我根本無法想象。印象中的祖母,總是穿著深灰淺灰的棉布唐裝,半新不舊地,永遠乾淨整齊;花白的頭統統辮在腦後,盤成扁髻,一絲不亂。即使是帶笑説話,神情之間也自有一種霜威。

記憶很喜歡看祖母梳頭。她每日黎明即起,草草洗一把臉,馬上開始張羅一家人的早餐。等到叔叔姑姑他們都去上班了以後,她才有空梳頭。我坐在一旁,看著她把髻解開,對著牆上的方鏡子慢慢梳通梳順,再抹上一點桂花油,重新編成兩條細長的辮子,最後將辮子交叉固定盤起來。接著她會拿起總放在旁邊桌上的一麵小圓鏡,舉到腦後,在前後兩麵鏡子仔細檢查,看看頭都梳理整齊了沒有。

祖母手的小圓鏡鑲嵌在塑料的框,鏡框的正下方延伸出一個長長的把柄,陳舊的蒼黃色,和鏡麵一樣斑駁。也曾經多次拿起那鏡子來,記憶中很沉手,模仿祖母的樣子左右擺弄,始終弄不明白前後兩麵鏡子究竟怎麽個照法。

父親說,祖母行五,出生於官宦人家。後來我讀書,念到詩詞中“照花前後鏡,雙雙金鷓鴣”的句子,那種精致,那種婉約,就是想象中祖母年輕時候的光景。

那時她上有父母蔭庇,下有兄嫂護持,情切切嬌花解語,意綿綿暖玉生香,多麽矜貴安逸。在深宅大院的香閨,梳妝上的小圓鏡還是鮮的鵝黃,塑料在當時是新奇難得的材料呢,不知她每日舉起來審視淡妝過後的黛眉雲鬢,有沒有感慨過世間誰與鬥輕盈?幾十年後對我說起來,她隻記得妝成到新式學堂去念書,途中掀起青呢小轎的轎,瞥見那些街頭流浪的淒楚慘痛,忍不住要撒落一些碎銀。

年輕單純的她,並不見得多了解當時政局形勢的動艱難,更不能預料命運會怎樣安排她的未來。

(三)

我有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是那種厚硬的布紋紙,鋸齒狀的花邊。我用四隻銀色的三角,把它固定在黑底的相簿上。照片中的祖母已經是一個少婦。她身穿一件深色碎花的旗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中間。身後挺立著丈夫兄弟,膝上抱著未滿周歲的嬰兒,兩旁依偎著一雙幼年的兒女,她美麗的大眼睛注視著前方,雍容地,儒雅地,微笑。

照片凝固了一個小小家庭的平靜安詳。然而當時外麵的世界正彌漫著抗日戰爭的連天烽火。祖母率領一家大小去拍下這張照片,就是因爲祖父旋即必須隨公務遷往後方。從此,帶領一家老小輾轉奔波,躲避戰亂的責任,統統落在祖母一個人柔弱的肩上。在漫長的,風雨飄搖的數年當中,居無定所,缺吃少穿,與祖父音訊難通,生與死不過隻有一線之隔。祖母不僅要護衛自己不諳世事的三個子女,更因娘家的七零八落,還要照顧寡居的嫂嫂和侄兒,以及未出嫁的兩個姐妹。這麽多人日常的飲食起居,安危冷暖,一概由她負責。

抗日戰爭勝利之後,生活還來不及安定下來,解放戰爭又開始了,同樣的顛沛流離再來一邊,家中的薄產幾乎耗盡,人口也陸續凋零,外外,上上下下,依然全憑祖母主持。

而她竟然也承擔了下來,想來祖母應該是個性情亮烈的人。從端正出來的溫柔的膽量,使她在那樣真實的憂患,放下琴棋書畫詩酒花,泰然麵對生活在時間的過程中加諸在她身上的一切。

所謂隨遇而安,本身其實是一種非凡的耐力與堅韌。

(四)

小圓鏡能夠一直被保存下來,肯定是很不同尋常的一個物件。可惜祖母給我講過的故事,沒有提到過。它在祖母的手,映照著光陰的流逝,卻留不住光陰。到我記事的時候,握著把柄的手,已從新筍變成了老竹,逢到陰雨天,還會痛。

我們一家八口人,那時擠在一棟狹窄簡陋的小木樓上,除了橫七竪八擺放的床,室內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廚房在樓下,黑色的泥地,同樣昏暗和狹小,而且隻有三麵牆,到冬天北風呼嘯起來,刺骨地寒冷,根本沒有東西可以遮擋。

祖母在這樣的廚房生火燒水、洗衣涮碗、切菜做飯,春夏秋冬不能間斷,幾十年來天天如此。

“東摸摸,西摸摸,就又過了一天了,”祖母常常這樣感慨,沒有怨言。除了去買菜,她大多數的時間都消磨在這小木樓的家,總有做不完的事情。她不輕易到左鄰右居去串門,也從不道人長短。有時她在堂前縫補衣服,我繞膝嬉戲,幫忙遞剪刀,穿針線,懵然不知維持家計的艱難,隻覺得落悠。

祖母教我:“小人要坐有坐像,站有站像,走路説話,不可以左顧右盼!” 她之待我,如同待初春的新枝,再可愛,再細嫩,也要約之以禮。她自己平時言行舉止,也是這樣的安穩慎重,一點也不張慌忙。我小時頑劣,每每犯下這樣那樣的錯誤,祖母倒也斥責,隻是從不見她大發雷霆。後來她年紀大了,我陪她出門散步,遇到路麵不平或階梯上落,她也依然不肯要我攙扶。

(五)

太陽與月亮,正如歌中唱的,是一把金梭、一把銀梭。我執著它們,細細密密地織出祖母臉上網一般的皺紋,逐漸,逐漸;而祖母執著它們,織出了我的羽衣,逐漸,逐漸。

我離開了小木屋,上學,出國,漸行漸遠。讀了許多她不曾讀過的書,遊曆過許多她從未到過的地方,見識過許多她沒經過的世麵,頗自以爲是,舞文弄墨地談玄虛。然而安靜下來仔細想一想,若以祖母為鏡,我自慚形穢。

祖母沒有文姬清照之才,也沒有治國済世之功,她隻是平凡人間的一個平凡女子,卻能夠處榮華而不驕橫霸道,曆危難而不驚惶失據,居貧寒而不妄自菲薄,換我與她易地而處,我不見得能做到她的地步。

起初每逢有親友回國,總想他們捎些東西回去給祖母。然而後來我發現自己竟沒有什麽可以當作禮物給她。費盡心機得來學曆,職位等等,不過是平常人皆可做到的平常事,沒有什麽希奇。我站起來比她高,看出去比她遠,也不過是因爲踩在她的肩膀上而已,更沒有什麽可以耀。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家人都說奶奶去了,骨灰葬於某處,享年八十有餘。而我身在天長水闊之外,竟仿佛是渾然不覺。時不時地,當明月千之夜,或乍暖猶寒之時,依然還會想要打個電話給她,問一聲:“奶奶,您好不好?”

“很好。”心真的想要,有祖母的聲音,在彼處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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