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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村婦艾子

(2005-01-27 07:59:32) 下一個

村婦艾子


                

·三 妹·



  記得與一群情投意合的女同學離開北京去陝北插隊是在寒冬臘月,那年一月的大雪是我後來三十多年的生活中再沒遇到過的。從北京一路艱辛進了陝北,終於在延安縣臨鎮公社一個叫付家灣的村子裏安頓下來。

  那年冬天,缺吃少喝又凍又餓地熬了過來。十七八歲的我們這才嚐到生活的艱辛無奈。看到當地農民破衣爛衫,滿麵滄桑的樣子,才知道這世上還有如此苦難的百姓。那年冬天竟沒看到幾個女人。告說,女人冬天要在屋裏忙活計。什麽活計?紡線織布,搓麻繩。陝北話,女人苦,脫生成豬狗也比不個女人苦。冬季裏,女人要把全家一年的做衣做鞋的布匹麻繩準備停當,待到春忙夏忙秋忙時,她們要在勞動休息之餘,或晚上吃過晚飯一切家務料理停當之後給家人納鞋縫衣。所有這些女人的活計都要消耗極大的時間和精力。單說那穿在腳上的鞋,要從種麻收麻到剝麻算起。我剝過麻,麵對那一人多高的麻杆堆,你要一絲一絲地把麻從一杆一杆的麻杆上剝下來。你不能剝得太快,剝快了,那絲麻就會從麻杆中間斷掉,使你的勞動質量大打折扣。你也不能剝得太慢而降低勞動效率。我也搓過麻。要在光裸的小腿上用手搓。搓麻繩時,你還要不斷地往手心上吐唾沫去搓才能搓出好麻繩。比起紡線織布再一針一針縫成衣服,這做鞋的整套程序可說是簡單容易得多。為了表現自己隨鄉入俗,我做過幾雙鞋,而且每道程序都由自己完成。可紡線我是萬萬學不會,更別說織布了。陝北女人們就這樣一絲一杆一針一線、年複一年地消耗著她們的生命。

  在我正值十七歲懷著各種新奇的少女心態來到付家灣這個貧瘠的村莊後,經過兩個月的寒冬,已經看到了那麽多的貧窮,困苦和醜陋,我最想看到的是還沒看到的那裏的女人。

  二月一到,春節一過,春意回歸大地了,農民要到地裏勞作了,女人也經過一冬的操勞從屋裏出來了。她們出來可不是因為一冬搓麻紡線太勞苦而出來換環境透空氣的,她們出來是要與男人一起下地勞作的。

  當我和這些農村婦女一起下地幹活時,我覺得自己也不是女人了。這是一群什麽樣的女人啊!陝北初春的寒冷使她們仍穿著已穿了一冬可能是穿了幾冬的又髒又破的棉襖棉褲。由於她們是光身穿棉襖棉褲,又由於她們從來不洗澡,那刺鼻的臭氣撲麵而來。這身穿戴就已慘不忍睹,更不要說那蓬亂幹氈的頭發,那未老先衰的麵容,那骨瘦如柴的身驅。

  一天,我懷著怕被指責看不起貧下中農的忐忑心情,告訴了我的同炕女友齊茜我對這些女人的感覺。她閃著眼睛說:艾子不這樣!我好奇地問:艾子?艾子是誰?她神秘地說:艾子是地主兒子的媳婦,她自然是地主的兒媳婦。
她可好看啦。她很少上工。你會看到她的。我更好奇了:不上工?那些上工的女人都窮的破衣爛衫的!她不上工還能好看!齊茜肯定地說:你看到她就會知道了。

  第一次看到艾子已經是花開時節的五月了,莊稼苗已經長得好高要鋤二次苗了。在上工的集合地點,我遠遠看到在一群枯萎的女人中間站著一個高高的明顯比周圍女人白嫩得多的女人。她確實很美。她有著長長的鴨蛋臉和滾圓的額頭,她的眼睛和眉毛一樣細而長,那細長的眼睛給人一種朦朧的感覺。給人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她那棱角分明粉紅鮮豔的肉感大嘴,與她纖巧的鼻子和細長的眼睛形成鮮明的對比。那是一種怎樣的臉部結合,額頭和鴨蛋臉透著高貴,小巧的鼻子和細長的眉眼透著純真和朦朧,可那肉感的線條分明的大嘴卻隱隱透著一絲浪蕩。看起來她有二十三四歲。我走進她輕輕地說:艾子,我聽說過你……”我明顯露出對比自己年長的美麗女人的羨慕和好奇。她衝我笑笑,發出低沉的嗬聲。我看到她那美麗的大嘴裏一排像玉米粒一樣整齊的小白牙。

  看得出,女人們都喜歡跟她說話,她總是那樣用那種低沉的聲音笑著表示回答。她的出現給這無聊的勞動帶來了歡快。不僅女人們透著興奮,男人們更是如此。我們勞動是男女分開的。這樣可能是為了女人不致被強壯的男人拖得太累。因為下工後女人們還要花更多的精力做飯,擦豬食,喂豬,等等,等等。到休息時男女就會湊在一起調笑打鬧。但多數女人都會利用休息時間割豬草,納鞋底。男人們就或躺或坐著抽煙。

  可這一天有艾子在,休息時,女人們都一反常態不做天天要做的活計。男人們也不悠閑地躺著抽煙了。大家都圍著艾子大聲喊著起哄。我先是弄不清他們喊什麽要什麽。隻看見艾子站在中間羞澀地笑著。這時我才注意到艾子的身材曲線豐富,那細腰豐臀襯著那高挺的胸脯,很是搶眼。她穿著幹淨合身的淺灰粗布單衣褲,站在暖暖的五月陽光下,把她那全部的女性美毫不掩飾地暴露在一群野性男人麵前。男人們越來越興奮了,喊聲震耳欲聾。女人們也興奮地尖叫著笑著。我緊張地把齊茜從人群中揪出來問:他們要幹什麽?!齊茜興奮地大笑著說:他們要跟艾子摔跤!現在他們要艾子選一個男人。我這才聽清男人們在喊什麽:選我呀!我好著呢!”“親親,選我呀!別讓哥想死呦!我當時不認為艾子會做這種危險的遊戲。雖然陝北缺吃少喝,可不知是強力勞動還是長期陽光的照曬,還是女人在農忙時有意讓男人先吃飽,和枯萎幹瘦的女人們不同,這些男人們大多有黝黑強健的肌肉。雖是五月,他們已經有的光著膀子有的敞著胸懷露出強健的胸脯。艾子笑著看著這些興奮的男人,慢慢地抬起了手,笑著指住一個人。男人們突然靜了下來,當他們看清艾子指的是小個子狼子時,又都爆發出一陣激情的亂叫。狼子,你個球!好福氣呀!還不快摟造(開始做的意思,摟發平聲)呀!狼子恨恨地上了場,嘴裏不幹不淨地:你個小女子,行啊!跟我騷情!別以為我個子小就治不住你!球!我看出狼子明顯比艾子矮。

  男人們的語言更粗野了,女人們的笑聲更尖厲放浪了。在摟造!摟造!的吵鬧聲中狼子和艾子都曲膝低腰做出衝刺的姿勢。狼子猛地向艾子衝去,可艾子卻輕快地閃在了一邊,狼子幾個趔趄又反身猛地衝向艾子,艾子又飛快地閃開,幾次躲閃幾次猛衝,狼子已麵紅耳赤,我看出了艾子的伎倆。男人的叫聲女人的尖笑聲回蕩在這陝北高原上。狼子和艾子腳下蹭起的黃土鋪天蓋地。又是一個猛撲和躲閃,在狼子趔趄不穩時,艾子突然飛快回身猛撲搬倒狼子,又飛速翻身騎在狼子身上,雙手緊緊地按住狼子的雙手。男人們的喊聲近於歇斯底裏:這球熊啊!連個女子也治不住啊!在喧鬧中,艾子突然飛速輕快地從狼子身上跳起閃在一邊,站在了場外,笑著。一切結束的那麽快,狼子還來不及在下麵奮力掙紮翻身時,艾子已經飛快地跳起閃走了。狼子隻好怏怏地在喧笑聲中起身拍打著身上的黃土。那天的勞動比往常可輕鬆多了。我想這興奮在這小村中能持續至少一個星期。

  以後我再也沒有和艾子一起勞動過。一是因為艾子很少上工,二是因為艾子被分在和我不同的婦女勞動組,因為不同組做不同的農活而在不同的地方,所以就是她上工我也碰不到她。可我時不時地能聽到艾子的消息。一天,另一個女知青叫燕平的對我說:這些婆姨,真下流!我問:怎麽啦?她說:休息時,一群婆姨掀起衣服互相比奶。還非讓艾子也給她們看她的奶。其實那些婆姨都快成幹柴了,有什麽可比的。她們還不是想看艾子的。我問:那艾子就讓她們看了?她說:艾子先是不肯,可她拗不過。那些婆姨硬把她按在地上掀開她的衣服。我問:你也看見了?她笑著逗著說:看見了。可美啦!

  夏天到了,我們都去村邊的小河洗衣服。男人愛去河裏洗澡。可陝北女人是從來不洗澡的。一天,齊茜對我說:嘿!今天我去河邊洗衣服時看到艾子在河邊洗澡!我說:真的!?她可打破這地兒女人不洗澡的風俗習慣了。她脫了多少?齊茜說:上身白布小背心,裸著胳膊,下身長褲,褲腿兒挽到膝蓋。已經夠開放的了。還有好多男人在那兒洗澡呢。都跟她逗啊。

  我們都知道,艾子雖然年輕美麗,可她潔身自好,從不風流惹事。也可能她是地主兒子的婆姨,她就更知道小心謹慎做人。可是秋後冬初的一個大會卻改變了艾子的生活。這個大會還得從兩年前的一件事說起。

  燕萍的房東耿大爺跟二小隊的隊長路寶從有宿怨,所以耿大爺總是受路隊長的排擠。他告訴了燕萍一件發生在兩年前轟動付家灣的事。兩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艾子差點兒在家被一個從窗裏跳進來的男人強奸。那天晚上,艾子的丈夫被路寶從支去看場。晚上,艾子早早上床哄孩子睡覺。在陝北,不分男女,上炕睡覺都是一絲不掛。陝北農家窯洞的結構家家都一樣,而且很簡單。一進門,左手沿牆是炕,順門的炕這頭是窗,炕的另一頭是灶。窯裏除了炕就是一個灶。雖說他們還有另外屯糧的窯。那家家用於吃睡的窯,可以說都是家徒四壁。夏天的夜晚,農家也不用關窗。所以,在那個夏天的晚上,當艾子的丈夫正在場上看場,艾子正一絲不掛地在炕上哄孩子睡覺時,一個男人從窗子進來,一下就直接跳在了艾子的炕上,壓在了艾子的身上。過後艾子哭著說是大隊支書高誌興要強奸她。第二天,艾子的丈夫找高誌興算賬。高誌興咬死說頭晚沒去過艾子家。這事起先鬧得飛飛揚揚,後來就不了了之了。可是,耿大爺神秘地告訴燕萍他的疑點和結論。疑點一,那天晚上是路寶從支艾子的丈夫去看場。高誌興並不知道艾子的丈夫不在。疑點二,那個男人強奸不成後從艾子家跑走,鄰居說,聽腳步聲是跑向村東頭的路家方向,而不是離艾子家很近的高家方向。結論,那個男人不是高誌興,而是路寶從。那為什麽艾子不敢指出路寶從呢?因為路家家族在付家灣勢力很大,沒人敢惹。而高誌興隻是一個要飯的孤兒,後倒插門做女婿到的付家灣,初來乍到,沒任何背景。耿大爺緊跟著質問道,路寶從這樣勾結地主兒子陷害大隊支書的事,你們知識青年管不管?!

  燕平滿心疑惑地告訴了我們這個故事。另一叫誌平的女知青馬上表示,我們知識青年不能視而不見階級鬥爭新動向。艾子的事兒要管。還要管到底。要把地主的陰謀詭計戳穿,要保護貧農幹部高誌興,要把路寶從揪出來。誌平是我們知青中階級鬥爭弦拉得最緊,革命熱情最高,最積極要求上進的。更何況,她佩服高誌興的能力和聰明。一個要飯娃自學成才,達到能讀能寫的程度,實屬不易。我當時是知青中的落後代表,什麽都不積極,勞動偷懶,開會睡覺。我從根本上就對中央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政策抵觸很深,隻是因為周圍的知青都那麽積極,我不敢暴露自己的思想,就隻好跟著裝事兒。像這種抓階級鬥爭的事,我就更不感興趣了。當時,雖然誌平躍躍欲試,可她並沒爭取到第二個積極支持者。大家最後隻把這事兒當閑話說了說就散了。

  轉眼,秋忙過了,冬閑開始了。陝北農民在冬天並不能閑下來。陝北男人冬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把一年的柴禾打夠。上山打柴是個體勞動,早做晚做,做長做短,由自家決定,自然要比大田的集體勞動輕鬆得多。一般說,家家男人到了下午就都收活回家了。所以,冬天的晚上就用來開會學習傳達文件。每家界時必出一個代表參加。那些沒文化的農民根本搞不清這樣那樣的會議。可沒人敢不參加,官家的事兒是怠慢不得的,這點兒道理他們搞得清。

  一天傍晚,誌平通知全隊知識青年去開大會,要把艾子事件搞個水落石出。我很驚訝她竟獨自召集起這個大會。我問:路寶從知道咱們的矛頭是指向他的嗎?我用咱們來表明我的立場,因為我知道,在農民的簡單思維推理下,一個知青的態度就是所有知青的態度,所以我們知青之間也自然形成不拆自己台的不言而喻的規則。誌平對我的問題不屑一顧,哪能讓他知道,到會上再說!

  我們到大隊小學校時教室裏已全是人了。赫然看見艾子的丈夫郭全兒低頭站在屋子的中央。高誌興和路寶從兩個主要村幹坐在黑板下麵放著馬燈的桌後。誌平早已到場,在那兒忙著。我們知青一進屋就坐在了進門處的條凳上。一坐下,我就發現我們不自覺地處在一個與農民對峙的位置。因為農民多是進門就鑽進屋角或門後光線暗的地方,我們卻正坐了個當中有光的地方,正好麵對著低頭站在中央的艾子丈夫。坐下後我這才看見艾子在哪兒。昏暗中我看到她蹲在她丈夫身後的牆根下,她把自己的身體蜷縮得那麽小,好像恨不得要鑽進牆根兒裏。她把頭抵在膝蓋上,雙手捂著臉,一頭烏發從額前鋪下遮住她的整個臉。她在的那麵牆周圍竟沒別人,這就更顯得她孤獨無助。看著她這樣蹲著,我眼前浮現出亭亭站在五月陽光下笑著的艾子。

  誌平說話了:今天叫大家來就是要弄清兩年前的懸案。那天晚上到底是誰去的艾子家。地主兒子郭全兒栽贓高誌興。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艾子應站出來說話,不要怕,我們會給你撐腰的!貧下中農都要站出來說話,把這個流氓惡霸揪出來!教室裏靜得可以聽到心跳聲。村民們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他們好像明白了知青的態度和立場——向著高誌興。路寶從打破寧靜說話了:誰幹的醜事誰知道,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沒做的事兒,栽也栽不到。高誌興緊跟著說:對!站得直,行得正,誰能栽贓!兩個男人都一臉嚴肅,在那兒較勁兒。兩個都是年輕力壯血氣方剛的男人。兩個男人的婆姨那天也都到場了,這時開始在底下與周圍村民煽乎著說著什麽。自然都是向著自己的男人。村民們也在底下應和著說著什麽,自然是不得罪任何一方。會場開始亂了,也聽不清人們在底下說的什麽。反正是一片嗡嗡嗡轟轟轟的聲音。誌平衝到站在中間的地主兒子前,喊道:郭全兒,你到處散布謠言,你說,你是不是在搞破壞!郭全兒激動地說:娃兒們(陝北農民對年輕未婚男女的稱呼),你們想想,一個男人的婆姨差點兒被人強奸,你們能理解,這個丈夫是多麽痛苦嗎?!知識青年都轟然地笑了起來。坐在我旁邊的燕萍柔柔地對我說:他雖是農民,可是感情倒挺細膩的。村民們一下子靜了下來。又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弄不清為什麽我們又都笑了,更弄不清地主兒子的這一句話有什麽可笑。誌平這時匆匆走到艾子麵前蹲了下來和艾子說著什麽。艾子低著頭捂著臉也在說著什麽。她們說了好大一會兒後,誌平站了起來走到會場中間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兒,我們還要繼續調查這件事。階級鬥爭不能結束!散——會!

  回窯的路上,我問誌平,會議結尾時,你到底跟艾子說了些什麽?

  誌平說:當然是問艾子,到底是誰要強奸她啦!

  我問:艾子怎麽說?

  誌平答道:艾子隻是重複地說是高誌興嘛,是高誌興嘛!我問艾子,當時黑燈瞎火的,你怎麽知道是高誌興?艾子說,當時床邊一個小油燈還沒吹滅。他摟著我壓在我身上那麽近,又跟我說話,我咋不知道是他咧!我問艾子他說了什麽?艾子說,男人到那時說的話啦!我被他按在底下一動也動不得,就哭了。我哭著喊,高誌興!你不能這麽對我!孩子也醒了,哭了。外麵的狗也叫啦。高誌興就放了我說:別哭!別哭!我不啦!我不啦!他就跳窗跑了。’”

  之後,我和誌平一路無話。

  這以後,知識青年中再沒有人提起這件事。那是我們到付家灣的第一年。以後我在付家灣的三年中,我竟不記得我再見過艾子,也不記得再聽到過她的任何消息。我好像把她徹底忘記了。是不是那次鬥爭會太傷她的麵子,她就徹底隱避在家了。我們知青回城後,她是不是又恢複了她那與世無爭的和順和美麗,是不是又偶爾去上工了。一切不得而知。

  三十多年後,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在五月陽光下的她,想起被付家灣的男人們女人們簇擁著圍繞著歡呼著的她,想起她那美……那美是充滿貧窮、困苦、原始、落後的付家灣僅有的美,這點兒美沒有被付家灣自己的原始野性所摧毀,卻被我們這些從文明世界來的少不更事的娃兒們摧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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