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窗簾文化

窗簾文化 沈映 我在德國住十幾年了，一直對這裏窗簾的種類繁多驚歎不已。窗簾 的設計生產者真是費盡了心機來滿足德國人對窗簾的各種不同的需求和想 象。先說材料，除了棉的，毛的，綢的，晴綸的，絲的，紗的，混紡的， 應有盡有。花色圖案呢，有俗的也有雅的，有現代也有古典的，有鄉土氣 息也有異國情調。款式除我們在國內常見的落地或不落地帶橫頭或不帶橫 頭的以外，還有一種鉤花或挑花的掛在窗框上的窄簾，這種簾或者從下邊 往上遮三分之一，或者從上邊往下遮三分之一，或是窄窄的一小條花邊簾 掛在窗戶的正中間，上下都空著。這後一種常讓我聯想起日本相撲者身上 掛著的遮羞布。 想到遮羞，就自然想到窗簾的功用。窗簾可以遮光保護物品，也可 以隔熱或保暖擋風，窗簾對有些人來說隻是為了遮擋鄰人路人的視線，對 另外的人來說還具有表現自己的功用，這就是說，我雖然不想讓你看見我 屋裏有什麽，我在屋裏幹什麽，但是我要通過窗簾引起你的想象、好奇、 判斷和猜測，比如說視窗簾的質地、做工、色彩或設計等等想象窗簾後的 主人或者很有錢或者很有藝術眼光或者很性感誘人。 我一直以為窗簾的功用大致無非如此，後來才知它還別有用圖。有 一次我參加親戚聚會，咖啡喝足蛋糕吃飽之餘正自問除了天氣失業率園林 經驗清潔新產品以外還可以交談些什麽時，聽到一位在座婦女的興奮的呼 聲：“嗨，瞧瞧！這就是托馬斯的新歡，真的是比他太太年輕多了。”象 帷幕一樣向兩邊搭垂的窗簾後頓時擠滿了人頭。“哦天哪，我隻是聽說， 沒敢相信還真有這麽回事。”第三個人說：“聽說他太太還搬到樓下住， 把夫妻臥房讓給這對熱戀的男女，也真夠窩囊的了！”第四個人的見解： “她顯然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孩子總還是要自己來養吧。再說她若搬出去 不是正好讓敵人盡情享用他們那麽漂亮的房子了。我要是她也要把那一對 捱出去才罷休。” 我坐在那兒聽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什麽都不可一概 而論，原來在國內時常於友人歎於人際關係的複雜麻煩，鄰裏之間家長裏 短熱衷他人隱私俗不可耐，都說西方人教養好，沒有這樣的習性。現在眼 見耳聞，除了認識到窗簾的另一功用，就是可以從從容容地觀察議論以外 ，還有一個認識，無論西方人還是東方人，人的某些共性是不受曆史文化 背景文明水準的影響和約束而改變的。 德國有一個很受歡迎的遊戲，大人和小孩都可以玩兒，叫做“我看 見了一個你看不見（沒看見）的東西”。參加者環顧目力所及，輪流說這 句話，別的人來猜，當然大多是猜錯。從中所獲的的喜悅和滿足和在美麗 的窗簾後觀察他人是一個道理，我看得見你，你卻看不見我，我議論你， 而你渾然無覺。孫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戰不貽”。人的心理由此獲得 了優勝感、安慰感、安全感。我們有個女鄰居，雖然她祖宗八輩都是德國 人，我總有一種早在國內就認識她的感覺。她很熱心，很善良，愛交往， 對我這個村子裏唯一的中國女人也很友好。認識她以後我知道了這村子裏 誰和誰是什麽親戚，誰家婚嫁離異，誰家新添了奔馳車，誰家蓋的房子帶 了耗資可觀的陽光屋或豪華舒適的沐浴間。許多故事你不用問她就會給你 講，而且不乏細節。我如果在她的客廳裏喝一次咖啡，而這時街上有人走 過，她就一定會給我講出點兒什麽來。她自己家和家家一樣有本難念的經 ，可是她就是不能不去關心別人的事。所以我告誡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 事情最重要的是不讓她知道，如果有什麽是希望別人知曉，隻告訴她一個 人就行了。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德國人都對別人的私事感興趣，喜歡議論別人， 也不是所有的德國人都非掛窗簾不可。在大城市裏你經常可以看見有些甚 至很大的玻璃窗內或者隻有些許花草，或者一具風鈴，或者毫無遮攔。 但是我住在鄉下，遠有小溪，近有森林。我們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 ，從樓上的幾麵窗子裏望出去，風景很不錯。我借用了一個有名的英國電 影的名字，稱這兩間屋為“帶風景的房間”。一開始搬進來住我就想免去 窗簾，不光是因為我實在很喜歡吃早飯時可以俯瞰山穀裏房屋的白牆紅瓦 ，或欣賞遠處山坡上安閑吃草的牛和天邊姍行的雲彩，還因為從我們房前 的街上反正隻可以看到這兩間屋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下的一截牆。但是幾乎 所有的親戚都說，怎麽可以不掛窗簾？我不想在這個寧靜傳統的小村子裏 惹人側目，於是也掛上了窗簾。有一次我教課的中文班的一個柏林來的學 建築的女生到我家裏玩兒，很迷惑也很直接的問我：“你為什麽要在這兩 間屋裏掛窗簾？別人看不見你房裏，而你卻可以看美麗的風景，對不對？ ”於是我又開始了我的“窗簾苦惱”和“窗簾討論”。我問我的先生，他 的親戚，我的熟人或鄰居，為什麽不可以不掛窗簾，他們或者說，這兒沒 有誰家的窗子是光禿禿的，或者說掛了窗簾才有居家過日子的感覺，沒有 人給我一個直接的回答。後來我問到我先生的父親，一個頗為開明也頗有 文化的老頭兒，他反問我：“不掛窗簾不是成了吉普賽人了嗎？” 這個反問讓我琢磨了很久，象“吉普塞人”無疑是不好的，吉普塞 人四處流浪，四處搭帳，帳大多是無窗的，當然也無須窗簾。即使他們暫 時住進帶窗的社會救濟房屋，他們也不掛窗簾。為什麽要？他們無須遮掩 什麽，他們的名聲反正是無法改變的，他們髒，他們懶，他們撒謊，他們 偷東西，他們不會也不願居家過日子。他們和我們不在同一文明水平上， 也就是說，低一個等級。少一點兒文明，也就少一點顧忌，你可以說這是 鮮有廉恥，也可以說是誠實坦蕩。他們無論如何會毫無遮攔地表達他們的 喜怒哀樂，他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罵就罵，不必象我們大多數 文明人一樣含蓄矜持，教養深重，即使對一個人厭惡的要命，也仍然作得 到禮貌友好甚至迎合恭維，至少是不露聲色。想要表達真實看法時要躲到 窗簾後麵才能作到。 在掛高級窗簾和完全不掛窗簾之間的差別無疑是文明人和不太文明 的吉普塞人的生活質量的差別，孰高孰低卻很難說。我那“帶風景的房間 ”當然還是掛著窗簾，因為我不想讓人有一天說，“不掛窗簾不是成了中 國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