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揚: 往事不再
(2004-08-06 12:2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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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再
力揚/文
走下飛機的心是忐忑不安的,越過接站人群期盼的目光,她看到了他……。那一瞬間,
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站在那兒,麵帶熟悉的笑容,鏡片後麵的目光卻迷離閃爍。
時間似乎錯位,一切仿佛回到了四年以前。
也是在冬季,也是首都國際機場。
“不擁抱他們一下?”站在一邊的君調侃著。
她曾經千百次為臨行前不能相擁而泣懊悔萬分,此刻她可以彌補嗎???
可以嗎?可以嗎?
她幾乎是未加思索地衝過去,擁住他。
願能永遠擁有這擁抱。
願能永遠與你同在。
她在心裏呼喊。
四年未曾相見的生疏,頃刻間煙消雲散。
很真誠的、緊緊地擁抱。這個被認為是西方人的禮節,使他有些愕然。
隨即,他笑了,臉上閃爍出柔和的光芒。
“你竟然一點兒都沒變!”大家幾乎異口同聲。
“你知道嗎?他說了,第一眼看到你,如果你是那勁兒,他立馬調頭就走。”在車上,
月趴在她耳邊悄聲地說。
“那勁兒?哪勁兒啊???”她有點兒不明白。
“嗨!他那種人你還不知道,自尊心忒強。”
“哦,明白了。”她會心地笑了。還是那個他,她對自己說。
窗外的路燈飛快地閃過,她和月、君興奮地說著分別的話。他卻一言不發。
“還是去麗都為你接風吧!”有人提議。
“記得四年前為你送行嗎?也是在麗都。”
“當然記得。好像那頓飯吃得並不很愉快,或許是因為被要離開的現實折磨得有點失常
吧!”她接嘴說。
他們沉浸在一種溫暖的回憶之中。
遠行歸來,她和多年不見的朋友們好好地續了續舊。縱使忙得不亦樂乎,她心裏卻沒有
一刻放下他。
可是他,幾乎不給她單獨相處的機會。
她知道他的用心,於是對自己說,誰能知道這四年當中各自真實的變化呢?
“911事件發生時,你在哪兒?”
“在紐約。”
“當時我正和一幫朋友打牌。你知道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什麽嗎?”
她搖搖頭。
“我可以把我最陰暗的心理告訴你。”他停頓了一下,拿著煙的手輕微地抖動著。
“你能想什麽呢?”她有點猜不透。“總不至於是擔心我吧?”
“當然不是。首先是感到難以置信。接下來我想如果當時你在現場就好了”一種複雜的
表情轉瞬即逝。
“我希望你被埋葬在那堆瓦礫中……”。
仿佛是勾起深藏在記憶中的往事,他幽幽地說。
當時,他們正坐在亞運村附近一個叫做“男孩女孩”的餐廳裏。在她的一再要求下,他
總算答應請她吃頓飯。
他吃得很少,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把兩個陽澄湖大閘蟹掃光之後,還不停地往嘴裏塞
東西。
“其實我早當你死了。”他突然說。
她愣了一下,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他把煙蒂按滅在煙灰缸裏,殘留的煙霧沿著他的手指往上冒起來細細的一縷,他的指甲
因此顯得有些慘白。
“否則的話,我怎麽能走出那段痛苦的日子,那段被掏空的感覺控製的令人窒息的日
子。有整整半年時間,我陷入其中。”他的目光逐漸從清澈到迷離,眼神在那一刹那間充滿
了傷痛。
“知道什麽是絕望嗎?”
他突然用手撐住額頭,許久許久。
她的心一下子被擒住。這個熟悉的動作曾經無數次地打動過她,無數次地激起她心底的
一種波瀾,一種想要緊緊擁住他,聽他傾訴的欲望……
她突然覺得很愧疚。
當他抬起頭,她看到他的眼中充滿了淚水。
“你出國,你走了!!你去麵對一個全新的世界。是的,你也有你的茫然,甚至痛苦。
但你必須適應,因為你別無選擇。也許你沒有時間思念,隻能在下班的地鐵當中尋找片刻屬
於自己的時間,緊接著,又被人流挾裹而去。可我留下來,也是別無選擇。我麵對的是過去
的日子,過去的痕跡,每一寸我們共同走過的地方。我在這裏尋找,尋找丟失的時間。當生
命已經融入了那個歲月的時候,我怎樣才能再找到從前的那個夢想?往事成為了記憶的碎
片。
整整半年時間,我不能做任何事情,糾纏在一種莫名的絕望中。多少次我一人在車上反
反覆覆聽那張CD,ELTON JOHN為死去的黛安娜作的‘風中的燭’。每次淚流滿麵的時候,我
便妄想著你能在此時打個電話給我,我們還能共同傾聽一回那段音樂。可是沒有,一次都沒
有。
後來因為一個很偶然的原因,那盤CD不見了。雖然我知道它仍然在,就在家裏,可我竟
然不知道是哪一盤。我曾試圖從家中200多盤CD中間中找出它,但每回麵對著那一大堆英文
字母,我就有一種無望的的感覺。我很難過,沒有辦法找出它。於是我對自己說,這是天意
,或許我們永遠無法一塊兒聽那首曲子了。”
“那段時間,唯一能跟我說話的隻有月,而所有的話題全是你。你能明白嗎?”
“如果你是我,你會是什麽感覺?”
他的語氣以及他說話時那種恍若隔世的表情,都讓她產生一種罪惡的感覺,好像她是個
逃兵,作惡之後便逃之夭夭。
“你能告訴我,你會是什麽感覺嗎?”凝視依舊。
“……”她想說。她想告訴他她明白,她想說她的感覺會和他一樣,那種疼痛讓人感受
深切,同時讓人欲罷不能。但不知為什麽她開不了口,她找不到一種好的表達方式,她感到
自己真的笨嘴拙舌。
突如其來的沉默。
大廳裏用餐的人逐漸多起來,喧囂的聲音更使人感受到這座城市的光華流轉。
來自心底已經愈合的傷口正被緩緩地撕開,一陣穿心透肺的傷痛襲來……淚水湧上了她
的眼眶,就在這樣一個充滿著陌生人和陌生氣息的公共場合,她知道她很失敗。
這頓飯吃得也很失敗。
還是四年前的那部奧迪,鑰匙孔那兒,一串鑰匙吊著的是她臨行前送給他的鑰匙夾。
還認識它嗎?他把玩著鑰匙夾。
“嗯。”她點點頭。
“知道嗎?曾經有個女孩看到我這個鑰匙夾,說太舊了。非得送我一套全新的皮件,有
錢包、鑰匙夾,還有皮帶之類的,說是名牌。我收了,但一次也沒用過。”他說。“我是不
是太念舊了?”
她不知怎麽回答,心裏感動得不行。 ?
她將手伸向他,輕輕地觸到了他的臉。有一刻,他們僵滯了。停頓在一個不期的親切中
……,她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接著被自己的震顫嚇住了。
他閃避開。
“為什麽?”然後,她問他。“你為什麽要獨自哭?”她固執地用兩隻手捧住了他的臉
,在黑暗中再次看到了那深沉的絕望。
夜晚安靜極了,遠處的樓群掩映在黑暗中,唯有樓頂的霓紅燈在夜幕中閃閃爍爍。
他們默默無語。
“我有一個小禮物要給你。”臨走前她在電話中告訴他。
他並沒有問是什麽。
“放在你音響中吧。”她拿出那張ELTON JOHN的“風中的燭”。
他絲毫沒有感到驚訝。“我早就猜到了是什麽。”
“ 別了,英格蘭的玫瑰
願你永遠盛開在我們心扉
你那愛的光芒
照耀每一個飽受蹂躪的地方
你大聲疾呼
你細語安慰
如今你重歸天國
群星拚出你的英名
你在我心中
就像那風中的燭光
即使在淒風苦雨的黃昏
也從不熄滅
你的足跡印在山河大地
遍布英格蘭的青山綠水
……”。
熟悉的旋律一下子回蕩在轎車小小的空間之中,一直包裹著他們,讓她有一種寒顫的感
覺。
他緊緊閉上自己的雙眼。從側麵看去,在他的身後,天光黯淡。他的形象仿佛是印在深
色幕布上的剪影,看上去格外沉靜。
她仔細分辨著英文句子的含意,感覺著旋律的轟鳴,生命正在倒退著融進深不可測的過
往之中。
“在你送我這盤CD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音樂具有如此深刻的震撼力。你走之後,我很
久不去聽它了。”他抬起頭,迅速地看了她一眼,馬上又把目光移開。他的表情好像在嘲笑
自己,又好像在對她說“你怎麽會知道呢?”
但是,她在心裏說“我知道。不聽它,是不想去觸碰那傷口。”
雖然,她並不以為剛分別那半年的情緒會延續到今天,但卻期望四年分別之後的短暫相
聚,能將靈魂再次拉近。
然而,她卻明顯感覺到了他的躲閃。
“為什麽你要回來呢???”他充滿怨恨。“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象跟你重逢時的情形,
也無數次地在心裏對自己說不再見你。但我知道,這沒有用,你還是會回來,我也還是會見
你。知道你生活得平安,我很安慰,但看到你得意,我又覺得無法忍受。”
“我不想讓自己再次陷入。我受夠了。你仍然要走,要離開,不知道要多久才回來……
”他不停地說著。
臨行前所剩無幾的時間裏,他刻意讓自己不離他的哥們兒。他堅持著,也許為了能盡早
結束這被追趕被籠罩又無法逃脫的傷痛的感覺。他甚至不給她時間說話。
於是,又是冬天。她回來,又走了。沒有送行的人群,她獨自一人。
“該上飛機了!”她用口袋裏剩下的最後的50元人民幣,買了張IC卡,撥通了他的電
話。她想告訴他,在異國他鄉的日子裏,他始終是她的支撐,即使是在沒有希望的情況下,
她把自己和他封閉在一個很凝滯的黑暗中,苦著並折磨著自己,她以為生命已到了盡頭,甚
至以為自己事實上已經死了,但唯一僅存的是他。盡管沒有過許諾和誓言,但就是這一縷牽
掛逼使她在獲取身份的第一時間返回。
然而,她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說。如同兩個普通朋友一般,他們隻說了聲“再見!”
美國,究竟給了她什麽。四年的時間,一切的變化都在潛移默化中,她甚至來不及總結
它們。四年後的回歸,她終於明白,美國將她帶入一種平實中,雖然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會是
什麽?其實,所有的人都已深入其中,但就是沒有人說清楚它是什麽。也許,世間最實在的
東西都是隻能感知而不能說出的。
簡單而明了,就這樣活著,日子過的緊巴而結實。情感是必須的,但並不
是獨為男人的。
她走近他,帶著幾分欣喜,幾分眷戀,他離開她,帶著幾分僥幸,幾分安然。雙方都顯
出了少有的平和與寧靜。
深冬將她送走。
天高雲淡。
當飛機轟鳴著插向藍天時,她對自己說,往事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