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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 你是我永世的情人

(2004-03-05 08:12:57) 下一個
你是我永世的情人            ·菊 子· 春節後,背著大包小包登上北去的列車,窗外的柳樹已經新綠,到了北京時,季節又慢慢地走回了冬天。可是,用不了幾天,圖書館和哲學樓之間那一排迎春就開始綻出了新芽,一夜之間,那些新芽就爆出了一片燦爛的金黃。朋友們都回來了,上學期餓得頭昏眼花互相監視減掉的那幾兩肉又長回來了,每個人都是青春期的女孩子那紅撲撲圓乎乎的胖臉蛋兒。再過不了幾天,粉色的桃花開了,乳白色的梨花開了,白色的和金黃色的薔薇花開了,最後,窗下的白丁香紫丁香也開了。打開窗戶,那一陣清香幽幽地飄進來,如同心中那一股淡淡的惆悵和春天那無名的躁動,也是那一般般的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窗下,又一對少男少女或親親熱熱地拉著手,或一前一後或一左一右羞羞澀澀地一起走著,心裏就暗暗地歎息,啊,又是一個春天老去了。 忽然有一個春天的日子,你來了,在未名湖畔的櫻花叢下,那雙眼睛告訴我,我們是千年故交,我們曾經在一起度過了地老天荒。看見那一雙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心中是那麽如釋重負,仿佛是漂泊多年的遊子回到了故鄉,而且故鄉一切依舊,就象遊子從未離開過一樣。你的眼睛告訴我,這一個春天是我們的。我問你,你是不是來自杏花春雨的江南啊,你說,是啊,那裏已經是春江水暖了。 那一天,我在朋友處,你來了,很溫柔地看著我,大家都羞澀得很,想偷看一眼你的眼睛,又怕你察覺,於是就那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朋友出去以後,你輕輕地走過來,遞給我厚厚的一封信,信上說,菊子啊,我愛上你了。 隻記得當時更加麵紅耳赤,你把手伸過來,我輕輕地握了一下,又飛快地縮回去,仿佛是碰了一下火燙的爐子。朋友回來了,你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那一天的月色真美,我們穿過長安街,走進了街南那一片灰灰的矮矮的四合院中。月色下的巷子窄窄的,有榆樹,柏樹,槐樹和矮矮的灌木叢,在潔淨的地麵上,映出斑斑駁駁的投影。抬眼望天,天空是白色的透明;低頭看地,地上是黑色的透明。月色下的你,好像不再是白天那個歡天喜地有時又羞澀得不知所措的漂亮的大男孩,看不清你的眼睛,隻知道你是在大膽地看著我,我也在大膽地看著你,有了月色的掩護,我仿佛有了通行證,就那麽貪婪地兩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你濃濃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和微笑著的嘴唇,還有那年輕的臉龐,月色溫柔地勾勒出那張臉英俊的輪廓。 你拉著我的手,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那長長的巷子裏走著,有時候輕輕地說些傻話,有時候什麽也不說,就那麽漫無目的地走著。你的手很大,很暖和,很輕又很有力地握著我的手。在一條小巷中間,你突然停住了,說,菊子啊,我想親親你。 從八歲起迷上小學裏的漂亮男老師起,不知道讀過古今中外多少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自以為情場老手,和女伴們偷偷說起男孩子,總是出語驚人,令比自己大幾歲已經在談戀愛的朋友們刮目相看。青春期的女孩子誰不是一頭霧水啊,隻有菊子,什麽都明白,說什麽都能引經據典,說得人心服口服,幫人寫出的情書,也不知騙倒了多少男孩。也曾經有一天,一個男孩子說,能親親你嗎,我說,你要親你就親吧,然後就那麽百無聊賴地看著天空。等他親完以後,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擦一擦臉上他親的那一塊地方,心裏說,啊,我是個情場老手了啊,我已經是個小女人了啊。 然而,那一天晚上,一切都不同了,月色下的夜晚是那麽柔和,那麽溫暖,不知不覺,你將我輕擁入懷,很溫柔又很有力,你的嘴唇輕輕地吻上了我的嘴唇,也是很溫柔很有力。在你的親吻和擁抱下,我好像突然從夢中醒來,發現了自己從來不知道存在過的身體,你的每一次輕柔的觸碰,都仿佛是一個循循善誘的導師,在那裏告訴我,這是你的身體,你知道麽,它隨著你走過了這麽多年的日子,你現在該和它見見麵了。 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感覺到,有身體真好。夜幕下的京城是那麽慷慨,那麽善解人意,這個白天的羞澀少年也是那麽善解人意,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我的心扉,也喚醒了我沉睡的肉體,那一吻仿佛是一枚印記,打在了我青春的帳簿上,從此以後,一直到地老天荒,你是我永世的情人。 我們曾一起走過許許多多的歲月,酸甜苦辣,世態炎涼,生離死別都是輝煌,然而最艱難的不是這些輝煌,而是每日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那麽多的平凡,那麽多的瑣碎,還有逐漸老去的青春,還有外麵世界的種種誘惑。有時候是那麽彷徨,那麽絕望,有時候是那麽疲憊,那麽淒怨,然而,總是忘不了那個月色下的夜晚,你對我說,菊子啊,我想親親你。許許多多的歲月過去了,你的親吻和擁抱還是那樣溫柔而又有力,就象是一股清泉,滋潤著我的心靈和肉體,讓我含笑麵對外麵世界的風風雨雨的打擊和燈紅酒綠的誘惑,雖然明知道歲月不饒人,然而,我們曾一起長大,我們也在一起變老,這豈不是前世修來的福份? 我總愛說,我不好,看世界總帶著一雙灰色的眼鏡,總覺得世界大禍臨頭,自己一無是處,絕望時無力掙紮,就隻會哭。你就說,沒關係,我是太陽,我會讓你的日子充滿陽光。我說,你是在騙我,男孩子隻會騙得女孩子的心,然後把它撕成碎片片,你說,就算我騙你,我也會騙你一輩子。 記得有一年夏天去大西北,有一天隨幾位同伴去甘肅的蓮花山采風,收集花兒歌。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看著那些不起眼的瘦骨嶙峋的男男女女突然亮開高亢的歌喉唱出那麽多回腸蕩氣的情歌,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王洛賓會愛上那一片神奇的土地,從此再也不能返回俗世。我們錄下了許多美好的歌詞歌曲,下山的路上,一輛拖拉機停下來捎上了我們。拖拉機上已經有幾位乘客,其中一對老夫婦,至少有七十歲了吧,他們說,他們每年都來趕花兒會,老頭側身坐著,輕輕地把他的老伴摟在懷中,她的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頭,見了我們,他輕輕一笑,說:“我老婆子暈車咧。”那一刻,我真的感動得兩眼潮濕,忽然就覺得豁然開朗,我在這世上的尋尋覓覓,不就是在尋找這樣一個肩頭,當我在人世的旅途中暈頭轉向的時候,有這樣一個肩頭讓我歇息,他不會讓我覺得我的眩暈是一種負擔,是一個別的女子都沒有偏偏我有的毛病,而是把看顧眩暈中的我當成自己神聖的使命? 在北京住了十一年,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歲月,如今的記憶都變成了密密麻麻嘈雜的一片。離開北京時,我們住在十五層,俯瞰著下麵沒有樹沒有花沒有鳥的一片高高矮矮的灰色樓房。然而,在這一片嘈雜中,我總是記得長安街街南那一片灰灰的安靜的四合院,和月色下的柏樹,槐樹,榆樹和不知名的灌木叢。 都說北京人古道熱腸,粗門大嗓,豪氣有餘,柔情不足,還喜歡取笑兒女情長,以示自己豪爽。那一天晚上,這一對第一次發現了對方的少男少女在窄窄的胡同中間,旁若無人地互相擁抱親吻,有許許多多的人騎車過往,巷子是那麽窄,這一對傻傻的男孩女孩是那麽忘情,騎過去是不可能的。可是大家都仿佛是中了魔法,不曾有一個人粗言,也不曾有一個人調侃,每一個人都是輕輕地從自行車上下來,側身從他們身邊把自行車推過去,然後再上車騎走。再回北京時,看見馬路上的嘈雜,商店中的擁擠,人們互相叫罵時的殘酷和水火不相容,我就想啊,如果讓他們在月色下經過那一條小巷,看見那一對剛剛發現了愛情的男女,他們也會那麽善解人意的,他們也會輕輕地繞開,不去打攪那一對戀愛中的人們。 在暈頭轉向中周遊列國,親眼目睹了太多的衝突,戰爭,屠殺和仇恨,但我的心中總是想著,月色和愛情籠罩下的世界該是多麽美好,如果每個人都記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哪怕是苦澀的愛情,也必得是有那麽一些美好的瞬間,你多回憶一下那樣的夜晚,你的心就會變得溫柔,於是你就可以有發自內心的滿足和微笑,於是你就會善待周圍的所有人,於是你就會讓你自己和你的周遭變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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