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濤閻
10-5-2010
(接上文)
上文談到,1961年從國外進口了一些糧食,主要用於北京和上海市民的食物。尤其是北京,總是有外國使節的,不能讓他們親眼看到北京人餓死。但這點糧食要是讓全國人民吃,那隻不過是8天的平均口糧。但農民繼續吃瓜菜的時候,這些進口的糧食也就有一部分成了種子。我們那裏的1961年還要吃瓜菜,冬天吃樹皮的。到了1962 年的春播時節,上邊給調來了一些玉米種子,也從東北調來了一些土豆用於種植塊莖(等於禾穀類作物的種子)。這下子農民真正看到了結束大饑荒的曙光。
由於有了大躍進土地公有製共產主義大鍋飯導致的大饑荒教訓,不容分說,下麵就自動地把隻長野草的土地給承包了,也就是分給社員們自己經營,活命要緊,雖然劉少奇到了1962 年也認同了農民自救,下達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農民自救文件。“ 三自”即指“自留地、自由市場、自負盈虧” , “一包”即“包產到戶”;四大自由是指允許農民有借貸、租佃、雇工、貿易的自由。當年看到這個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的內容,你就知道實質上是把社會又拉回到了解放前。毛主席搞大躍進搞砸了,到此時他也就把政策決定權讓位給了劉少奇。
1962年有了收成,三年大饑荒期間全國風調雨順,所以,老天爺告訴人們:大饑荒別往老天爺我頭上扣屎盆子!那是你們地球人搞的人禍。
如果說大躍進屬於試驗性質而導致的大饑荒是不可預測的農民應該而事實上也原諒了政府,那麽,1962 年交公糧引發的農民的憤怒則是要爆發的火山。
如果不交公糧,農民自己種的地產的糧食還是不夠吃的,可要是交公糧,那就又挨餓了。然而,不交公糧軍隊怎麽辦?城裏人怎麽辦?所以,公糧還是要交的。問題就出在了交多少方麵。
這糧食是各家各戶自己播種、自己管理、自己收獲的,已經到了自己的手裏,不夠自己吃的,還要交出來,就等於口中奪食。尤其是經曆了三年大饑荒餓殍遍野,誰不把自己的糧食當成性命?很多人都準備好了:我挨餓的時候政府不管我們農民,等有了收成就逼交公糧,少點可以,但多拿那我就拚了。
周總理是管家,他心裏清楚需要多少公糧才夠軍隊、城市人口吃的,國務院便下達了收購糧食任務。一級級往下壓,省長壓地委書記,地委書記壓縣委書記,縣委書記壓公社書記,公社書記壓農民。可公社書記沒有能力拿到那麽多公糧。因為產量低,要拿走差不多一半才行。可農民不給,本來就不夠自己吃的,拿走一半,其難度可想而知。
縣委領導們就開始研究辦法。凡是吃商品糧的,住在縣城裏的,隻要你能到村裏搞到公糧,數量越多,你的政績越大。不是黨員的可以入黨,是黨員的,可以提拔幹部級別。這一來不要緊,當真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大家都知道中國曆史上有集玩權術之大成的《呂氏春秋》,有《孫子兵法》,有諸葛亮曹操等無所不用其極的奸詐計謀,有“瞞天過海、圍魏救趙、借刀殺人、以逸待勞、趁火打劫、無中生有、暗渡陳倉、隔岸觀火、李代桃僵、順手牽羊、打草驚蛇、借屍還魂、調虎離山、欲擒姑縱、拋磚引玉(誘殺)、擒賊擒王、釜底抽薪、混水摸魚、金蟬脫殼、關門捉賊、遠交近攻、假道伐虢、偷梁換柱、指桑罵槐、假癡不癲、上屋抽梯、樹上開花、反客為主、美人計、空城計、反間計、苦肉計、連環計”,外加“走為上” 這些計謀。
雖然說這些計謀都寫在了書中,可您要回顧曆史,您會發現:真正把這些五花八門的計謀別說都用上就是用上一部分,都不是那麽容易的。可我告訴您:在大饑荒過後收公糧的時候,所有這些計謀統統都用上了還不夠。
非常遺憾地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哪個人把那時收公糧的精彩故事寫出來了。估計是因為老農民不會寫,參加如此卑鄙勾當的人不想寫,沒參加進去的知識分子不清楚真相而沒法寫,這段曆史就丟掉了。可要是有人把那些精彩故事都寫出來,絕對比任何一部曆史書都好看。
這不是潤濤閻這個係列要寫的主要內容,但這段曆史涉及到了這個話題,根本無法邁過去,才決定寫其中的兩個故事:一個老漢的故事,一個小孩子的故事。然後接著寫我的經曆。
今天先寫老漢的故事。
他的名字叫許文義,六十年代初的時候五十多歲,是個鰥夫。
許文義有一個遺傳病,就是特能吃。
看過《史記》的都知道曆史上有個叫廉頗的大將軍,從趙國跑到了魏國,又回到了趙國。他一頓能吃十斤豬肉外加一鬥米做的飯。到了晚年他還想帶兵打仗,趙王派使者去打聽:“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廉頗老當益壯,立馬切十斤肉,一口氣吃完。表明他還能上陣殺敵。廉頗的敵人郭開就花錢收買了使者並給使者出謀劃策,使者便告訴趙王說廉頗特別能拉屎,一頓飯工夫他去三次廁所。把趙王給糊弄了,趙王不知道能吃的人一定能拉,所以趙王沒用他,以為他老了。趙國敗給了秦國。今天很多人不知道廉頗何許人也,但“尚能飯否”這個成語婦孺皆知。
要是沒遇見許文義,我真的不相信廉頗的故事當真。每當我看到許文義,我都聯想起廉頗來,可惜許文義不是將軍,他大兒子倒是參了軍。
故事發生在1962 年的秋天。秋收剛剛結束。
話說一位誌願到村裏收公糧的工作隊來到了村裏。這個人可是有學問的,讀懂了三國演義、孫子兵法、呂氏春秋、三十六計的人。
他到了村裏不提收公糧的事,說是抓秋播的,關心農民的疾苦。大家要盡快把秋播搶種搞好。用他自己告訴黨支部書記的話說就是:把黨的溫暖送給社員。農民們都提心吊膽的,怕是收公糧的來了,便把裝水的水缸放入糧食,上麵蓋上水缸蓋,蓋子上放上水瓢,看上去裏邊就是水。然後,把其餘的糧食放在明處。由於打的糧食不夠吃的,但摻和點野菜和瓜菜就可湊合不被餓死,但條件就是不能交公糧。
這個有心計的工作隊悄悄地打聽秋收的情況,具體收了多少糧食。他的工作很難,大家都很警覺地提防著他每句話的用意。他察言觀色發現了農民不像他這個在城裏長大的人想象的那麽蠢。但他還是知道了這村裏有個叫許文義的當代廉頗。
他接近了許文義,因為工作隊要派飯到各家各戶,每家吃一天。他跟書記提議到許文義家吃飯。這樣,他就跟許文義閑聊起來了。
他告訴許文義,他在縣城有權力發放救濟糧。但目前秋收了,救濟糧給誰,就不像過去三年大饑荒時那麽被看重了。許文義知道,自己那點糧食根本就無法讓他全家吃飽肚子的。他有兩個兒子,都得到了他的遺傳,特能吃。倆個女兒倒不像他,吃的少,跟常人差不多。他想,既然工作隊提到了救濟糧的話題,那就幹脆求人吧,咋不能讓人家主動吧。想到這裏,他便麵帶笑容地求情,能不能給他點救濟糧。
工作隊一聽說那沒問題,也就是四百斤玉米吧,多了不好說。
許文義一聽說有這麽多,簡直渾身顫抖起來了,激動啊。
“不過”,工作隊來了一句。
“你,你,你就說吧,要要要我幹什麽,隻要你一句句話。”許文義這個人一激動就結巴。
“當真?”
“除了別讓我上吊,別別別的咋都行。”
“那好。我明天在全村大會上講話,我講完後給你使眼色,你隻要說四個字:‘反正我夠’就成。事情辦妥後,我給你四百斤救濟糧的單據。你拿著單據到縣糧食局去取糧食。我是代表黨代表縣委來的,當然不會騙社員的。這個,不用我多說了吧。”
“嗯,那行。最多就是得罪全村人,我不怕!”許文義的警覺告訴他,他要出賣他的人格才能得到四百斤糧食。可大饑荒老婆餓死了,孩子都得自己撫養,隻要有吃的,不挨餓了,人格算個屁?人窮誌短,馬瘦毛長。
話說我們那個地方雖然離北京非常近,但卻是閉塞得很。別說沒見過外國人,就連外地人都不到那地方。所以,村裏的人聽不到外地人的說話口音的,偶爾有長途倒買賣的,一說外地話就被當地人恥笑為誇子。誇子 = 外地口音。
這工作隊是哪裏人,大家都沒問過。當書記講了個簡單的開場白後,他就上場演講。
“帽主席”
“嘎嘎嘎,嘎嘎嘎”聽到帽主席三個字,老太太們憋不住了,這誇子講啥呢?
打從1949年開始,全國人人要戴帽子。一是因為毛主席戴帽子,二是因為毛主席給壞人戴帽子,比如:地富帽子、壞分子帽子、右派帽子、反革命帽子等等不一而足。隻要戴上帽子,你就慘了。天天遭受批鬥,甚至遊街。遊街時還要戴上個高高的紙帽子。趕上鎮壓反革命,拉出去就斃掉,根本不審判,官方數據是僅僅鎮壓反革命就斃了70多萬人。為了不被戴上壞分子的帽子,自己都主動買個帽子戴上。您要是看看那時候的照片,不論何時何地,人人都戴帽子的。文革前是藍色的,文革時改成綠色的。人人都戴個綠帽子。
一說帽主席,大家必然想到了帽子,也就必然想到了發明了給壞人戴帽子的毛主席。這本來就是巧合,可平時沒有人這麽聯想過。工作隊講了出來,誰能不震驚他的天才想象力?可笑了起來後明白過來他是個誇子,不是帽主席,而是毛主席,外地口音而已。想到這裏,大家突然間止住了笑聲。恥笑人家誇子是不禮貌的,當然還有被戴帽的危險,恥笑毛主席那是反革命罪。反革命分子都要被戴上反革命帽子的,直到胡耀邦給所有的戴帽分子摘帽,那可是毛主席死後的事了。
大家鴉雀無聲了,工作隊繃著臉繼續演講:
“襠中癢”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這回可是真的受不了了,無法不笑了。
打從大饑荒,沒有人還能在死亡線上掙紮時想到交歡的事,夫妻不夫妻的已經不重要了,畢竟吃飽後才思淫欲,聖人的這句話有道理。可有了秋收,有了收成,一下子吃飽了肚皮,必然就多少開始恢複夫妻生活這碼事了,至於襠中癢還是不癢,那可不是大庭廣眾麵前能說出口的。可這位工作隊竟然當麵說這碼事,把黨的陽光雨露撒滿人間,也不能這麽直白。老太太們無法抑製住,便嘎嘎地大笑了起來。
也許後來有了廣播喇叭,農民們才知道黨中央這三個字。在剛解放不久,沒有電台廣播,沒有文化的那些老太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黨中央這三個字的。畢竟從未聽說過,如同1989 年春天,一位從台灣來美國的學者找到我,問我“官倒”這兩個字是啥意思,是不是當官的都要倒台。他的中文棒極了,但還是想不出來這兩個字是啥意思。 今天別說農民,就是在校大學生,一個四川口音的人給他們講“路線是個綱”讓山西的學生們聽寫,十個有九個寫不出來那五個字的。說不定有寫成“流線四個缸”的。沒聽說過的話再加上口音,這就麻煩了。
工作隊突然火冒三丈,他知道自己口音太重,這你們也敢笑?啪啪啪猛敲桌子。接著又來了一句帽主席襠中癢。大家都靜了下來不敢笑了,知道了那是說毛主席呢。然後,他接著說的那意思就是毛主席黨中央對交公糧很關心,他這次來的目的就是收公糧。一聽說收公糧仨字,大家立刻頭發豎起來了。其實很多人一直懷疑他來的目的就是收公糧,先摸底後出招數。他說的不多,意思就是軍隊、政府、大學、城市裏的工人都需要吃飯。養兒當兵、種地納糧乃曆來規矩。然後他說:“我知道今年本村的收成,如果按月頭算,到明年麥收,每人每天吃8兩。但國家需要收公糧,要交出一半,每人每天可以吃4兩。然後,吃點野菜瓜菜之類的,就夠了。”
他說到這裏,立刻把眼睛盯向許文義。許文義知道全村人都會恨死了他,但他想到四百斤救濟糧,立刻大聲說:“我不知道別人,反正我我我我們家一天每人吃4兩就就就了。”
全村人都震驚不已。鴉雀無聲。 許文義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全,但他的意思太清楚不過了。
“您叫什麽名字?”工作隊假裝不認識許文義。
“他叫許文義,貧農。”書記告訴工作隊。
“你家都有什麽人?是不是都吃的比較少?”工作隊接著演戲。
許文義一言不發。因為不需要他發言,人人知道他是飯量最大的。他要是每天4 兩夠吃,別人沒話說。
散會了,每家都要交出一半的糧食。至於每家交多少斤,工作隊早就有了本本。
人人喪氣地回家了。工作隊也走回到他的住處,那是一位老貧農家裏的正房。老貧農兩口子搬到廂房裏去,把好房讓了出來。這是書記的安排。
許文義以最快的速度朝工作隊住處跑去。那速度多快?潤濤閻告訴您:比迅雷的速度快,僅僅比城裏的男人下班前在有夫之婦家裏偷情時戴套套的速度慢一點(那年頭套套還沒下鄉,隻有城裏人用)。
“你給我那那那救濟糧單據吧。我馬上就去把四百斤糧食拉回來。”許文義高高興興地跟工作隊說。
“你在說什麽?嗯!你在全村社員麵前說每天4 兩夠吃的,你要多餘的糧食幹什麽?搞投機倒把?那可是犯法的!”工作隊說完就把他攆出去了。
許文義生不如死,得罪了全村人不算,自己還得交公糧,那四百斤救濟糧成了誘餌,餌沒吃到還被人家玩殘了。這不是玩傻子嗎?他決定報複,可一時找不到辦法。
後來,他讓他大兒子參軍,告訴他一定要不怕吃苦、要聽話,當上軍官再回來找那個工作隊王八蛋算賬。
許文義的大兒子名字叫大力,人非常老實。他弟弟二力,村裏開始安電燈,大風把電線杆子刮倒了,他不懂電有那麽可怕,用腳一踢,給電死了。二力的人品非常好,大家都悲痛到了極點,也就認同大力去參軍了,雖然他爹是人見人恨的主。大力的體格非常棒,體檢樣樣合格。在軍隊裏,他可以隨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是工程兵,開山鑿河,他表現最出色,終於當上了排長。轉業到本縣,是公社書記級別,但他沒有能力當公社書記,就當了一個小廠長。他是黨員,早把為他爹報仇的事仍在腦後了。
難收公糧的事,毛主席劉少奇很快就知道了。 二人開始針鋒相對,直到文化大革命把劉少奇整死。也就是說,收公糧的難事才是導致毛主席和劉主席無法協調的矛盾所在。很多人隻聽說過毛主席親自帶領農民搞秋收暴動,但到底什麽是“秋收暴動”很少城裏人明白。那就是:國民黨需要軍糧,城裏人需要糧食,而農民不夠吃的,就拒絕交公糧。國民黨就派軍隊去強迫農民交公糧。毛主席就到農民那裏,讓他們拿起武器,把政府派來強征公糧的人殺死。這就是“秋收暴動”的由來。到了今天又搞強迫農民交公糧,搞過秋收暴動的毛澤東坐立不安。他認為不能把土地分給農民,然後到農民家裏收公糧。土地和糧食都是生產隊公家的,先收公糧,然後再把剩下的糧食分給農民,就解決了收公糧的難題,也不至於導致農民搞秋收暴動。然而,劉少奇的數學好,他的算法不是這樣子的。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又問起是否大家抵觸繳公糧的事情,他說,不繳怎麽辦,城裏的人也得有飯吃啊
關於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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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嘴貧,但不留情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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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不是天災。毛主席也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毛澤東搞運動整死的人是以百萬計的,但餓死的人則是以千萬計的。僅僅鎮壓反革命一個運動,官方數據是70多萬。加上被殺了的人老婆自殺的,父母老人嚇死的,那就不知道多少了。
好問題。下一篇詳細介紹一下。
三年大饑荒我是知道和相信的,但是不知道原因。
閻兄,這個熟土變生土的危害應該比較長時間的,為什麽沒兩年就好過來了?
看過電視劇“三國”嗎? 拍得演得都很棒!
下文給出全麵公正的解釋。最近私事多。稍候。
謝謝。我應該在文章裏邊加上一句: 趙使回來報告趙王:“廉頗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用。
By the way, the description about 廉頗 is probably not accurate. See the original text below:
廉頗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趙以數困於秦兵,趙王思複得廉頗,廉頗亦思複用於趙。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鬥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
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雅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