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錯了被窩的新娘
潤濤閻
(四)
新郎反複指點新娘:“強奸罪和通奸罪的差異可大了。縣裏每年都有審判大會,每次都有強奸犯。但很多年來就判決了一對通奸罪犯。那是一位銀行裏工作的女同誌,她跟領導偷情。她丈夫突然死了,雖然最後確定是自殺,但還是因為老婆出軌跟領導偷情而心理崩潰。因為出了人命,才判決那對狗男女有期徒刑3年。要不是出了人命,法律上的通奸罪就是個擺設,基本上是按照‘作風問題’在組織層麵上處理。他一個老農民,他的組織領導就是小隊長,他還賣他的泥娃娃,等於什麽處理都沒有。”新娘很不耐煩地聽著他的嘮叨,但一句話也說不出。把新郎氣得恨不得揍她一頓。
新娘打從小就算是在被寵的環境中長大的。出身根紅苗正,長得漂亮,在家裏受寵,在外邊被人羨慕,自然而然產成了一種優越感。她離政治總是遠遠的。如同在溫室裏長大的花朵,突然搬到外麵遭遇到了寒流,沒有經過抗寒鍛煉,一下子就挺不住了。
文革開始時她看到爸爸的同事挨鬥自殺了,便問奶奶為何別人挨鬥沒自殺而他自殺了。奶奶說,人在生與死之間有一道坎,沒越過這道坎之前對死亡是恐懼的,一旦越過了這道坎,就沒有了恐懼感。所以,自殺是需要勇氣的,而這個勇氣說穿了就是幫助TA越過這道坎。
新娘經過反複思考,是該活下去還是一了百了,她越發感到奶奶的話不對頭。怎麽覺得奶奶的話說反了呢?自殺根本不需要勇氣,至少要比活下去需要的勇氣小得多。死哪裏可怕,而活下去才可怕。在逆境中連活下去都不怕,還怕死嗎?
活下去需要的勇氣到哪裏去找呢?新郎那憤怒、複仇的目光中沒有給她一點點。橫肉絲女公安?她那沒有絲毫信任的話語中沒法給她活下去的勇氣。“死了算了。”她下定決心。 可她又問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嗎?人們該是怎樣的議論? 他會不會因失去了我而痛苦?現在看來是不會的,他認為我的過錯害了他、他的尊嚴、他一生的幸福。我死了他就把這個包袱丟掉了。”
看著窗戶,外麵已經蒙蒙亮了,她起來了。新郎感覺到了床板的震動,知道她起來了。她慢慢騰騰地走到門口,慢慢騰騰地打開門,出去後又慢慢騰騰地把門關上留一道縫,這個動作是在重複著她來到旅店第一晚上半夜去廁所時的舉動。她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別打攪酣睡中的新郎。她慢慢騰騰地朝廁所走去。新郎下了床,看她去幹啥,他開始對不吃不喝的她擔心了,隻是憤怒和報複的欲望太強烈以至於超過了對她體察的動力。他悄悄從門縫望去,她不是在往外走,而是往裏走,裏邊到頭是廁所。看到她進了廁所,他放心地回去又睡下了。
在廁所裏,她有點害怕,怕的是還要麵對他的質問、他的怒火、他的譴責。她再不想跟他爭吵了,也再也不想聽他那些報複老東西的詳細計劃了。
她悄悄地走過了自己房間的門口,穿過了大門,便到外麵散風去了。外麵清涼的晨風撲麵而來,宛如一雙充滿關懷充滿愛意的雙手代替丈夫在撫摸她的麵龐;蒙蒙的晨霧像給她衝澡的溫雨,似乎要衝走她的疲憊她的抑鬱她的悲哀她的苦澀以及老翁在肉體上給她留下的汙穢新郎在精神上給她留下的傷疤橫肉絲女公安在人格上給她留下的鞭痕,隻是晨霧並沒有如此大的衝力。她在院子裏愜意地走了兩圈,便迎著朝霞朝東方走去。
走了不遠就到了目的地。她在兩個鐵軌中間的枕木上朝南走去。她知道,每天聽到的嗷嗷的汽笛聲就是從這裏疾馳的列車發出的。她停下來,拿出寫好的給爸爸媽媽的信,又看了一遍。淚水盈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新郎的話語,想到自己的死會導致那個老東西被判刑。她雖然恨透了那個老東西,但想到新郎報複自己給自己帶來的傷害,便對報複二字恨之入骨,她決定不再走新郎的路,更確切地說是新郎給她指引的讓她走的那條路。她從上衣兜拿出筆,後悔兜裏沒放一張多餘的紙。情急之下,她隻好在給父母的信的背麵寫下了兩段。
她突然感到枕木在震動,預感到火車要到了。
這是擺脫一切的時刻,感到突然失去了心理上精神上的壓力,仿佛回到了結婚前的美好時光。
然而,告別人生不是容易的,她看到火車拐過了彎,火車頭已經露出來了。麵對死亡,她此時竟然又有了求生的欲望了。她朝西北方向望去,那是旅店的大門。如果此時他從旅店跑過來救自己,雖然太遙遠而無法用手拉自己一把,但隻要他朝這個方麵跑一步,自己就跑回這道生死的坎那邊去,找回了麵對活下去的勇氣,與他一道同舟共濟,穿過荊棘,告別過去,走向未來。
火車司機看到了一個女人在鐵軌上站著,麵朝西北眺望。他知道這不是來臥軌自殺的,是在鐵軌上玩的成年人。他一邊大罵“你他大爺的找死啊,你!”一邊拉響了汽笛。
她看不到新郎的身影,便立刻打消了活下去的念頭,威猛地躺下了。火車司機看到了這一幕,立刻明白了這個尋死者的狡猾。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拉動刹車製動,同時猛拉汽笛。
然而,司機此時認識到:幾十節列車上裝的都是煤,那可是曆史的沉積。列車承載著沉重的曆史包袱,巨大的慣性讓他感覺到了什麽是無可奈何。
她把身子躺好後,確定自己的脖子在鐵軌上,但發現頭部背對著列車。巨大的震動給了她一種突如其來的快感,沒有了求生欲望沒有了恐懼的她立刻轉過頭去,眼睛看著車輪朝自己挫來,緊急製動引起的車輪與鐵軌之間摩擦產生的火星沿著切線方向噴出,宛如兩道絢麗的焰火;氣流嗡嗡的低音汽笛吱吱的高音和鐵軌與車輪製動撚出來的呲呲的聲音與車廂互相撞擊咣咣當當的伴奏聲組成了悅耳動聽的交響樂,為她走入天堂而召開隆重的歡送晚會。能有這麽壯麗的時刻,雖然是暫短的一瞬,也算是奢侈了。這使她麵帶笑容聚精會神地跟隨絢麗的焰火從容地邁入了天堂的大門。
司機終於把列車停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到火車頭越過了女人的身體。他咚咚咚劇烈跳動的心髒似乎要把胸腔漲開了一樣。他沒有下車,他沒有那個勇氣去看身首異處的少婦,少婦臨死前那雙放出異彩的眼睛和微笑的臉龐依然在他眼前晃動,都怪他看得太清清楚楚了。他報告了領導,領導立刻指示他和機組人員下去查看鐵軌的狀態。
鐵軌的拐彎處顛覆了,需要大修。
新郎聽到火車的汽笛響個不停,他一看新娘不在身邊,他立刻發覺出了問題。在廁所這時間也太長了點。他跑出門大喊,沒有她的回音。他沒去廁所,直接朝外麵跑去。一到外麵,他看到了停下來的火車,知道她臥軌了。他如同追野兔般拚命跑去。火車工人看到他跑過來了,立刻把他擋住了。保護現場是大家的職責。
公安局的警車在鐵路維修工人趕到前趕到了,給現場拍了照。在她的衣兜裏取出了一張紙,正麵是她寫給父母的信。
表哥介紹到這裏,我木然地瞪著雙眼看他。我眼前看到的竟然是那新娘炯炯有神的兩隻眼睛,和她微笑時的兩個酒窩。表哥不講了,也在沉思。桌子上的兩杯滿滿的白酒在白色的酒杯裏像水一樣晃動著,宛如新娘白皙的一掐一兜水的肌膚,柔軟、細膩、透徹,散發著醉人的芳香。
我腦海裏出現了夏天騎車去天津倒買賣路過鐵軌的情景。我和同伴因為沒搞到全國通用糧票,拿著的是河北省糧票。原計劃到了河北省與天津市轄區交界處在河北轄區的飯館吃飯。然後,在天津賣掉貨物後再返回到河北省轄區吃飯。這樣,我們就可以有能量回來。我沒想到,那家河北轄區的飯館關張了。往回走太不合算,我們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在天津,我們沒有通用糧票,眼睜睜地看著飯館裏的飯菜,手裏有錢竟然買不到吃的!天津市人也有賣糧票的,可就不敢賣給我們不會講天津話的外地人,怕因為給投機倒把分子開方便之門而犯政治錯誤,這點政治覺悟還是有的。
當我倆艱難地往回騎的半路上,感覺到肚子裏空的像我們車子後麵的空筐子,空空如也。兩腿在顫抖,實在沒有能量蹬車子了。此時估計離河北轄區還有最後20裏路。我想到了曹操望梅止渴的絕招,便告訴同伴:我們用身體的重量而不是用肌肉蹬車子就能到達那裏,我們能活著回去的。體重就是地球白送給我們的引力,這個能量不用白不用。我倆就站著蹬車,左腿蹬的時候就把身子的重量壓在左腿上。其實,這根本就是自己騙自己,但我們還是走了一段路程。
就在穿過火車鐵軌的地方,我倆再也抬不起屁股來把體重壓在腿上了。此時如果有火車過來,我們倒買賣不成功但成仁了。我倆終於過了鐵軌,一陣暈眩,一陣撲鼻的飄香。我倆感覺到渾身都是汗水在趟,準備放棄了。可就在這個時候,那撲鼻的香味告訴我們:附近就有飯館!
我們把車子扔了,互相攙扶著艱難地往前走。不管是河北轄區還是天津轄區開的飯館,隻要是飯館,我倆就會得救。
香味越來越大,我們斷定眼前這個房子就是飯館,我們看到的後牆。到了飯館,我眼前是黑的,看不到什麽。倆人同時倒下了。飯館的人立刻發現我們倆小夥子是餓昏了。後麵發生了什麽,我們似乎不知道了。等我們像是睡了一覺後,才有了站立起來的力氣。
我們跟飯館說,就收下我們的河北省糧票吧,因為實在沒有天津市的糧票,多交點錢也成。飯館的人愣了,說這裏就是收河北省糧票的地方啊,天津糧票我們還不要呢。他們大罵了一通天津人後,讓我倆又喝了一通水。我們看到了他們幫我們從飯館後院推過來的自行車,原來我們以為很遠的房子其實就在跟前。我們發誓下次一定帶點東西來酬謝人家的救命之恩,便上路回家了。
想到這些,發現這個新娘太不講理了。你自己去了天堂,把我們這些在人間地獄裏掙紮的同代人置於何地?天堂裏吃窩頭鹹菜可能連糧票都不用,即使用,一種通用糧票就可以了。
這個新娘太自私了。你自己到了天堂幾個星期了,怎麽不回來給黨中央毛主席講講,一種糧票就行了,幹嘛把事做絕?秦始皇在陰間裏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兩千四百多年前都沒有這麽把事做絕。統一度量衡就行了,何必給每個人畫地為牢?你回來告訴偉大領袖毛主席敬愛的周總理,在天堂裏倒小買賣不是投機倒把犯罪分子,而你們所要建造的人間天堂,倒小買賣竟然是犯法的。
“幹杯!”我舉起了酒杯,向表哥大喊。我要為新娘送行,盡管晚了點。
“那個老混賬,人都他奶奶的死了,還來找我調查。操!調查個屌啊!”我大罵那個讓我在家等的天津老公安。
表哥聽後愣了:“你以為這就完了?就是不算你們旅店的那些投機倒把分子,案子本身就有三人。女的死了,這案子就不調查了?就不審了?就不判了?你當我們公檢法機關的都是白吃閑飯的?果真如此,那我們對得起黨對得起毛主席嗎?”這些話在那個年代散發著真誠的氣息。
“表哥,你們公檢法的是否認為:因為有犯人,才需要有法院?如果你們真的這樣認為,你們就大錯特錯了。你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真理恰恰與此相反:沒有公檢法,也就沒有犯人了。”我想到了那個橫肉絲的女公安在新娘自殺事件所扮演的角色,便立刻說出了這番話。
表哥呆呆地看著我,斷定我隻喝了一杯酒,斷不是酒後亂語,便說:“你呀,就是謬論多多!每次跟你聊天總能聽到荒唐的、從別的地方永遠聽不到的、很邪門的謬論。”
表嫂進來了,她說:“烙餅做好了,你倆光顧了說話了,剛喝掉第一杯酒。是不是開始吃飯,邊吃邊聊?”
雖然我跟表哥談得來,也屬於同一個無產階級,但我跟他在思想領域不是同道者。我不大想知道那個案子還有啥可審的,但這畢竟關係到我該不該出去做買賣,便隻好繼續聽這個故事的結局。表嫂說:“後麵的結局你肯定想不到,後麵的讓我給你講吧。”我隻知道她精明能幹,聽她講起來我才發現,她真是講故事的高手呢!隻盼著這個案子別越搞越大,牽涉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把我這倒小買賣的搞成投機倒把分子。
我突然發現表哥錯過了新娘那封信的內容,便問他。表嫂替他答複:“信的背麵那兩段,就是她在最後時刻寫的那部分的內容:
“賣泥娃娃的男同誌沒有強奸我,他沒有犯罪。一切都是我的錯。”
第二段寫的是:
“我的屍體怎樣處理都行,但不能埋到丈夫祖墳地裏。我活著的時候沒有做好他家的人,死後沒資格也沒必要成為他家的鬼。”
表嫂接著講起了賣泥娃娃老漢的故事。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