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提前15年的信 (第十五封)
(2005-05-14 01:09:39)
下一個
第十五封
小語:
人的一生常有關口,對人是一種考驗。這些關口時間短暫,甚至隻是一瞬間,卻是你全人生、全人格的展示。
我記得,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有這樣的詩句:
在那陰鬱的日子
需要鎮靜
相信吧
那愉快的日子即將來臨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會過去
而那過去的
就會變成親切的懷戀
這裏,“鎮靜”二字是重點,包含著豐富的內容。能不能鎮靜,幾乎是你的經曆、經驗和人生觀的回答。
中國還有兩句成語:“化險為夷”、“因禍得福”。能不能化險為夷,能不能因禍得福,常與能不能鎮靜有關。
我最看不得那樣的男人,遇事摔鍋打碗、抽煙酗酒、自暴自棄;於是險就是險,禍就是禍,不能轉化,倒黴到底。現在的電視劇中多的就是這樣的男人,實在是很醜陋的。
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末,我正大學畢業。不遲不早,你祖父也在這個時候被打成右派---也就是反動派。雖然你祖父沒把這事通知我,但從他的工作和職務的變化,我能敏感到事情不妙。中國人的政治感覺是最遲鈍,又是最敏感的。對民主政治的規則無知到遲鈍的程度,對人治政治的變動辨察到敏感的程度。一個右派的兒子實際上就是“準右派”,雖說在一些政策宣傳中也講“不唯成分論”,但誰都明白最幸運的遭遇也隻是不“唯”而已,還是要講成分的。你的工作範圍,你的事業前途,都有種種“限定”。你要學會認命,萬不可癡心妄想。
也許又是陰差陽錯,可能你祖父當右派的事還沒有及時通報學校,在分配工作時竟按我的成績,把我分到了一個“要害部門”----中央人民廣播電台。
一個右派的兒子,能在這樣的要害部門生存嗎?起先我帶著僥幸心理去報到了。
第一個任務就是參加鬥爭右派大會。地點是大播音室。具體的鬥爭對象是邵燕祥,當時就是很著名人士的詩人;他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一個部門的頭兒;此時已成為右派。他站在台上做檢查,任務是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否則就是“頑抗到底、死路一條”。我記得他穿著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裝,個子不高,臉色蒼白,看著講稿念檢查;口齒清楚,聲音很低;實在看不出象一個壞人。而當時的順理成章的解釋是,壞得很“隱蔽”。他講完之後,一個接一個上台批判,不知是真是假,個個慷慨激昂,目的是營造一中“同仇敵愾,義憤填膺”的氣氛。這種氣氛對坐在台下的我--- 一個右派的兒子,自然是格外刺激的。
我能在這兒呆下去嗎?----成了我心中拂之不去的問題。那時我隻有21歲,今天回想起來我依然感到驕傲,因為我沒有像稀泥那樣癱下來,而是很清醒。我要保護自己,在危難中尋求安全;而當時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和商量的人。除了自己的鎮靜,別無依傍。
一個決定就在我心中產生了。離開!
我給國務院人事局打了請求調動的報告。當時電台的人事歸國務院人事局管理。不久,一個處長召見我。我記得,處長是一個中年婦女。坐下之後,她沒有馬上發話,而是久久地注視著我,忽然說:
“你真要調動嗎?”
“是的。”
“你這個年輕人有點兒怪,人家想來中央國家機關,來不了,你剛來,就想走!”
很遺憾,我已記不得 她的姓名了,她是一個樂於助人的幹部。當她知道我想去教書的時候,說教書是好事,表示支持,願意幫我聯係。
幾天以後,她又把我召去。她告訴我,北京的高校都在反右,很緊張,暫不進人,隻有地方新辦的高校需要馬上進人。她問我願意離開北京嗎。我當即表示:同意
就這樣,我到了一個比較窮和落後的省份,開始了我長達三十多年的教書生涯。離開北京的時候,那些不知真情的同事都表示惋惜,有一位姓陳的老大哥說:“小沈,你的寫作能力很強,在電台有發展前途。何況,北京畢竟是首都,發展空間大啊!”而那個省份確實落後,我記得省會和北京之間還沒有直通車,必須在一個城市轉車;轉車之後,換乘的車廂很破舊,印象很深的是車上隨地吐痰的人很多。
但,三十多年來,我從不後悔。並且一直感謝那位我已記不得姓名的女處長。那些為我惋惜的朋友不知道我是一個右派的兒子。當電台知道這點後,即使不把我趕走,也得“特殊安排”,使你能生存而不談發展。也許開什麽會的時候,會通知我“不必參加”,或是一屋子的人都走了,就落下我這個“政治另類”。而在一個落後省份的新辦缺人的學校裏,還得使用我,我還能站在講台上。而在講台上,我就有了一定的施展才能的空間。除非我自己真的無能,被學生趕下台,那就怪不得天,怪不得地了。而我靜下心來,認真對付了教學,我沒有浪費生命。多少年後,那些已經進入社會,在工作中取的成績的學生,見到我時總要心馳神往的回憶他們當時聽課的激動。最近,王達敏先生在評論我的文學、文化成就的文章中,還專門描述了我的教學----實際上,就是一個右派的兒子在當時的如何鎮靜地麵對命運、沉著的戰勝自我的記錄。也許“化險為夷”“因禍得福”就是這樣用鎮靜換來了。
事情未完。教學優良、學生歡迎,在當時未必完全是好事。當時就有人給我“隻專不紅”的評價。十五年後的你、你們,可能不懂這個詞的含義。這是說,你業務雖然可以,政治上不行。可用,但不可信。那時培養青年教師的一個重要舉措,就是送出去進修。一批又一批地送走,而從未輪到過我。在一次歡送進修教師的會上,一位領導說:“我們要培養無產階級自己的知識分子。”於是我懂了,我是另一個階級---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自然不在培養之列。但我的尊嚴依然,對學生的責任還在激勵著我,我不自卑、不自餒。有人說我“驕傲”,而正是這“驕傲”拯救了我。
上個世紀的60年代初,出現了一個短暫的轉機。當時的副總理陳毅同誌來我們學校開座談會。他在會上大談紅專問題,反對把“隻專不紅”的帽子戴在知識分子頭上,要求對這些知識分子落實政策。他走後不久,我就成了落實政策的對象---被破格提升為講師;成了著個省當時最年青的講師。真成了“化險為夷”“因禍得福”的例證。
從那時到今天,又是幾十年,類似的事情層出不窮,我更明白,“化險為夷”也好,“因禍得福”也好,前提是自己的鎮靜。而更需要思考的是,鎮靜的前提又是什麽,鎮靜之源何在?我還將與你交流。
敏特 2003/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