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提前15年的信 (第十封)

第十封 小語： 我這個父親也許是最前衛的。我從來不把“養兒防老”作為我追求的目標，作為我年老時的生存狀態。我隻是希望你們這代人，在一切方麵都不必和我們完全一樣，在一切方麵超越我們，展示出人類的不斷進步。 有些人很在乎後代和我們像不像，我不在乎。我們隻是人類的一個環節，決不是人類的極致和頂峰。尤其是我們這些經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作為人，作為知識分子，實在是殘缺不全的。我對自己非常遺憾和不滿。 我希望你是一艘遠航的帆船，離開我的思想錨地，揚帆遠航，我會看著你遠去的船影，為你祝福！無限，才是我永恒的追求；這追求當然也寄托在你身上。 但是，我和你所代表的上下兩代人，究竟應當如何連接和更替？這裏有一個非常中國式的問題：後輩對前輩還要不要敬孝？ 我說，還要，非常要，隻是現代的敬孝與傳統的敬孝已有本質的不同。你的小娘娘和小姑父在這一點上，足以做你的榜樣。 在你祖父、祖母晚年的時候，我和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大娘娘都在外地工作，隻有你小娘娘和小姑父留在上海，留在你祖父、祖母身邊。還有一個很特殊的情況，你的祖母還有她的姐姐、姐夫和弟弟，也就是你的姨婆、姨公和舅公，他們都年老而無子女；你的小姑父也有自己的母親和外公。這一算，就有七個老人。他們又都不是大幹部、大款，可以用幾個保健醫生、特護放在身邊。這七個老人的照應和侍奉就落在了小娘娘、小姑父的肩上。在十幾年裏，除了姨婆如今依然健在，其他六個先後生病和去世。這中間有多少事情啊！奔走於街頭、商場，為老人購買食品、日用品；小病要請醫生，大病要在醫院陪房；平時，還要關心老人的精神生活；還有就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喪葬。 我至今感激他們，也覺得對不起他們，很多該我做、或者應當一起做的事情，他們都包攬了。除了一些特大的事，如老人病危，如發現你祖母患癌症，才通知我；一般情況，他們都默默處理了。 我的終生遺憾是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我不是指金錢，你祖父一輩子在經濟上沒有依靠過子女，而是指精神上的。我盡管堅持寫信（那時候，打電話很難），但也有一忙就忘的時候。以後我才知道，那看了又看的空信箱，怎樣化為你祖母焦慮的煎熬。你的祖父、祖母，在晚年咀嚼過等待兒子歸來而未能歸來的寂寞和焦急。 你祖父去世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我趕回家，他已躺在殯儀館。他沒有臨終遺言。 你祖母病危，我趕回家，她已在半昏迷狀態。我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張開眼睛，輕聲對我說：“你們幾個（指我和你大娘娘、小娘娘），待我很好，我的晚年很幸福！”說完便陷入完全昏迷。整整十天，我們守候在她身旁，看著她一起一伏的胸脯，看著這一起一伏漸漸變慢變小而終於停息。我明白，我不再有報答母親養育之恩的機會，自責無用了，悔恨無用了。而你祖母所說的“待我很好”，其中大部分是你小娘娘、小姑父在歲歲年年中做到的，我做的成分很少。 在善待老人這一點上，我和你的兩個娘娘是多麽一致。譬如你祖父去世時，單位發了撫恤金。你祖母問我們怎麽處理，我們三個幾乎不假思索，回答：“全歸媽媽。”我們還立刻商定，三個人每月各自給母親一筆錢，加起來相當於你祖父在世時的薪金；為的是不能讓你祖母在你祖父去世後感到生活陡變。這裏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靈的安慰。 這就是敬孝。 當然，這與傳統文化中的孝道是不同的。傳統文化中的孝道的核心內容是維護專製統治的政治目標。在這裏，孝與忠是一致的。孝是忠的家族化，忠是孝的政治化。兩者互為表裏。所以，敬孝的具體內容是“謹守祖製”、“無改父道”，孝和我們熟悉的“凡是派”的精神相通。而我們今天的敬孝是人的一種博愛的精神。人愛人是人性的本質，是人類社會的發展目標。一個理想的社會，無非讓人與人之間的愛具有普泛化的廣闊空間。博愛當然包含對長輩的愛，何況這愛還滲透著對於養育之恩的報答；是博愛中的最深層的愛。 一個連父母都不愛的人，是人性殘疾的標本；是最不可靠、最不能信任的人。 為什麽我憎惡法西斯，為文化大革命痛心疾首，原因之一就是非人性的政治目標已惡化到了踐踏對父母、對子女的親情的程度。為人性的喪失開天辟地。很多殘暴、血腥、駭人聽聞的反人類的暴行，都是這種殘疾人上演的。我常說，一個真愛父母的人，壞不到哪兒去。 人的很多優秀品質是與對父母之愛相連的，是這愛的延伸和普泛。對父母的真誠的、不計功利的愛，本身就是一種純淨的道德感、責任心，擴而大之，就會促使他（她）成為一個好公民、好學生、好工作者、好朋友、好丈夫、好妻子，在他（她）有了子女時，又會是好爸爸、好媽媽。 你的小娘娘、小姑父的一生正印證了我上麵的判斷。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他們都是優秀的工作者。如今，他們已有了兒子、媳婦、孫子，他們又是好父母、好公婆、好爺爺、好奶奶。家庭也是和睦溫馨的。我對他們的祝福是，好人一生平安！ 反之，我在生活中，也見過一些對父母惡言相向的人。 這樣的人，常是不認真學習的人。 這樣的人，常是對工作不負責任的人。 這樣的人，常是對朋友不真誠的人 這樣的人，常是生活上有惡習的人。 這樣的人，常是缺少和睦家庭的人。 聽說，現在有些企業家在招聘人員的時候，要考察此人是否孝敬父母。在他們看來，一個連父母都不能孝敬的人，哪來善良，哪來真誠，哪來真心實意的敬業精神。 是的，敬孝是人性中非常核心的因素。 怎樣對待父母，還與如何看待曆史有關。這個問題就在下一封信中與你交流吧。 敏特 2003/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