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封
小語:
我,你的爸爸,是個不安份,有點浪漫的人。你記得,在前麵的信中,我記述過我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主動撤出的事兒。到了90年代初,我又有一次大轉移;那時,我在高校已從助教、講師而教授,幹了三十多年;卻離開了。於是,我有了一次“下海”的經曆。
“下海”是一個專有名詞,指那些未曾經商而進入商界的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我先進入文化藝術聯合會,從教授轉為專業作家;然後以作家的身份,帶著一個課題——經濟變動與文化變動——去中國南方最大的經濟特區進行考察;逐步深入了商界。
這需要轉換角色,而轉換角色是一種煎熬和考驗。
我一下飛機,不知道該住在什麽地方;身上隻有人民幣4000元,住賓館隻能住幾天。幸好我有一個學生,是一個市駐特區辦事處主任;他留我在他那兒住了一段時間。我立刻想到首先要解決生存問題,4000元是支撐不了幾天的,錢花完了怎麽辦。有四個字——“英雄落難”——在我腦中浮現。“英雄”我沾不上,“落難”卻成了我的現實。我在高等學校是教授,在學界也稍有名氣。授課、講學、參加學術會議,有人接送,有人安排,光光彩彩,舒舒服服。如今,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特區,誰認識你,你算老幾。再加上你得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這更得求人,而求人是“自矮三分”的事情。我能承受嗎?
我承受了。那時為了節省車錢,我花了50元,買了一輛破自行車,在南方的驕陽下奔波。這輛破車陪伴著我,一直到我當上了出版社的老總,有了汽車,才和我分手。真的,我很想念它。因為它使我平衡了心態,具備了一種健康的平民心理。而這是極其重要的,它可使你無往不勝;永遠不會因為失落了什麽,而一蹶不振。
我有幾個朋友,也到特區來闖過。他們聽說特區有較好的發展前景,便來嚐試一下。在原地區、原單位,他們是記者,是教師,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在特區,除非你是特權人物,或者本來就是大款,帶著權勢或巨資,否則,一切要從頭開始。他們首先無法忍受那種疑惑、輕蔑、俯視的目光;不久就打道回府了。他們缺少的正是承受一切的自信心。我記得,在一個飯局上,朋友為我介紹一個人物,是一個壟斷機構的頭兒,據說還是當地某權勢人物的女婿。我遞給他一張名片,恰好此時有人過來向他訊問一個電話號碼,他就用我的名片寫上號碼,交給那人,他壓根兒不看我的名片。這是侮辱,但我毫不自餒,隻是在心中升起了對於一個毫無教養的小人的輕蔑。以後的事實證明,我當場的判斷無錯,此人除了有“靠山”,別無所長,在權勢者麵前,他的表演狗性十足。
我對於從頭再開始,頗有好感。我有一篇散文,題目就是《從頭再開始》。一個人一生有幾次從頭再開始,是大幸。從頭再開始,可以讓你獲得新的本領,增長新的才幹;可以發掘出你自己都未曾認識的潛力。要知道,歡迎也好,讚美也好,總是事情的結尾,而開始常常是默默無聞的、灰暗的,有時甚至是屈辱的。你要勇於麵對這默默無聞、灰暗、屈辱的開始,敢於以此為起點發起衝鋒,奔向新的目標。這才是男子漢。
在這開始的時刻,自信是多麽的重要,並且應當有一點兒我行我素的氣度。不要太在乎他人一時的評價,關鍵是準確的自我評價;更不要拿別人的錯誤和卑鄙來折磨自己、壓倒自己。英國的大詩人拜倫有幾句詩,我是銘刻在心的。
愛我的,
我報以歎息,
恨我的,
我報以微笑;
無論頭上是怎樣的天空,
我準備承受任何風暴!
在特區,我先後做了三件事情。先在一家外資企業當文化顧問,然後去一個雜誌社,當了執行主編,最後接受政府委托,創辦了一家出版社;前後八年。
文化顧問隻當了幾個月。因為,董事長,一個外籍華人,把總經理甩進監獄,把資金卷走,企業也就垮掉了。但我並沒有一走了之,我和一部分職工,為總經理打抱不平,大家湊錢,參與法律訴訟;書寫材料,向有關部門反映實情。材料基本上都出自我手。一年後,總經理無罪釋放。他向我表示感謝;一旦資金追回,定要酬謝。後來,官司贏了,資金卻沒有追回,酬謝自然也無從談起。但是,我很滿足,我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經曆,對社會生活有了更深的認識,而更重要的是,再一次證明,我是正直的人,正直的公民。一般來說,“顧問”是一個虛職,不料,我竟幹得如此的實實在在。
在雜誌社有一年多時間。起先,我幾乎是一個“臨時工”,默默地做著普通編輯的工作。因為有著平民心態,自我感覺良好。不久,因有人事變動,我成了執行主編的首選。在那兒,我多了幾個至今仍有聯係的好朋友。
不久,當地主管出版的政府領導找到了我,邀請我出任法人代表、總編輯,籌建一個出版社。因為,這個出版社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企業,國家不投一分錢的事業經費,也不以政府名義替你向銀行貸款,需要通過民間渠道籌集資金,並且自負盈虧,我這就真正下海了。
我接受這個任務之後,被帶到北京,向國家新聞出版署的有關領導匯報籌建情況、辦社規劃。我明白,這實際上,是一次麵試。完成了這個程序之後,我領到了國家新聞出版署準予辦社的批複;一個新的征程開始了。
對我來說,這是全新的事業。
出版社雖是企業,但它的產品——圖書又具有意識形態的性質。禁區不少,禁忌很多,稍有不慎,後果難料。
尤其是經濟上,困難重重。政府不出一分錢;沒有抵押,也無法向銀行貸款。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白手起家。
就這樣,我帶著幾個職工,從租用辦公室,購買家具、辦公用品、電腦空調。。。。。。開始了一個出版社的運營。其間,最頭痛的是籌措資金;要製定一個吸引資金的政策,要東奔西走,求爺爺告奶奶;要慷慨激昂地宣傳,要娓娓動聽地勸說;要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語言係統,和三教九流大交道。
這是一個體力、智力、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的全方位的磨練。有順境、逆境、成功、失敗。。。。。。更要有經曆升沉起伏心理承受能力。
三年半以後,出版社有了自己的辦公房,有了汽車,有了70多人的職工隊伍,有了一年近二百種圖書的出版能力。
我認為,出版社已走過了草創階段;我便帶著兩位同事去美國考察,準備回國之後,製定一個新的規劃,把出版社推向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有一天傍晚,我在辦公室起草新規劃,工作人員勸我休息一下,說是新買了乒乓桌,來打一局吧。我高高興興地拿起了球拍,揮拍上陣。而我疏忽大意,沒有換鞋,穿的是皮底鞋;急救一個險球,滑倒了;結果是髕骨骨折,住院治療70多天。
就在我高臥病榻的一日,來了兩位政府官員,在我床前宣讀了一紙文件,內容是免去法人代表、總編輯的職務。理由是年齡已屆退休。至於退休之後有何安排,則不置一詞。
我感到奇怪。因為原來請我出山的時候,那位政府領導說得很清楚,你是教授級的專家,退休年齡是65歲;又因為是企業,不是公務員,身體好還可以幹幾年。這怎麽說變就變呢!
據說,當時沒有簽定協議書,口頭承諾是可以不算數的;再加上領導也已換人,後任可以不管前任的事。
至於經濟,盡管政府未投一分錢,但出版社在中國隻有一種所有製——國營。因此我必須兩手空空,離開出版社。
我一方麵深感自己的天真和幼稚,一方麵深深感謝這些處理問題的官員,他們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社會科學的課程;他們讓我知道,在中國的大地上,有這樣的一批“官員”竟用這樣的“筆法”,在描繪著黨和政府的形象。這“筆法”究竟是“真傳”,還是用掉了毛的筆在“亂畫”呢?黨和政府難道會認可這種“筆法”嗎?我不相信!因為,即便法治未竟完備,人治還需動用,也永遠有一個如何做人的問題。
我的長處是不把個人命運僅僅看作是個人問題。我永遠以平靜的心態,冷峻的目光,通過各種各樣的個人命運(包括我自己的命運),剖析社會,觀察曆史。在那裏,我在物質上一無所獲;但卻獲得了大大超越物質,而終於會轉化為物質的巨大財富;這就是對社會,對人的認識。講到各種個樣的“官混子”,對我來說,已不是一種概念,而有一係列音容笑貌活靈活現的人物在我腦中浮現。譬如有一個高官說:“後官不管前官事。”他得意洋洋、自以為聰明,卻混然不知他如何清楚地暴露了自己的卑下;這愚蠢的形象,至今曆曆在目;是研究社會、藝術創作的好材料。
至於我如何安排自己,我依然堅定不移地從頭再開始。
也還是那句話,不敢說再創輝煌,但我確信,要不斷地超越自己的昨天。
小語,社會是複雜的,曆史是曲折的;一個男子漢要有承受這複雜和曲折的意誌和能耐。
敏特
2003/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