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提前15年的信 (第二十封)
(2005-05-19 17: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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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封
小語:
那天,朋友聚會,在餐桌上閑聊。有人忽然提到“一夜情”,這個很“時尚”的詞兒。
我想,這存活率隻有一天的情會是真情嗎?這個世界太複雜,我們不知道的事兒太多。我不敢作出或是或否的回答。但根據我的狹小的見聞,“一夜性”,肯定是有的;“一夜情”,我懷疑。由此及彼,我思索起當代的真情到底呈現什麽狀態的問題。
當然,籠統地說有或說無,都是愚蠢的。在這個領域,豐富多彩、五光十色、五花八門、層出不窮,怎樣來形容,都不為過。我們要考慮的是,有是為什麽,無是為什麽,為什麽有時如此崇高和美麗,有時如此卑下和醜陋。
我想起了我的兩位女朋友。一位是大家都熟悉的女作家戴厚英,她不幸遭到謀財害命的歹徒的殺害,如今已離我們而去;一位是大家不熟悉,但同樣優秀的我的老大姐,就稱周大姐吧(因為她不是公眾人物,我還來不及征求她的意見,暫不公開她的姓名)。她們都用自己的一生,對這個問題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們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相遇的。香港的一位愛國的富豪,在南方辦了一所大學,以報桑梓之情。戴厚英和我被聘為客座教授,周大姐就是這所學校的宣傳部長。我和戴厚英本來就是同行,加上既為“客座”,家都不在那兒,彼此在一起聊天的機會就多;而周大姐雖是黨政幹部,但在她的血液中,更多的是知識分子的基因;喜歡往知識分子的堆裏紮。她又好學,常聽戴厚英和我講課。就這樣,我們在一起聚會愈來愈多。聊天呢,也愈聊愈深。
戴厚英去世當月,我便以出版社總編輯名義,特邀吳中傑、高雲兩位教授(他們二位是夫婦,又是戴厚英的好友)主編一本紀念戴厚英的書,《戴厚英啊,戴厚英》。這本書的特點是,寫文章的作者都必須是直接和戴厚英打過交道的各界人士,內容必須是作者本人與戴厚英交往的事情。其中有一篇是我寫的,題為《我又想起那一個夜晚》,記敘的正是我這兩位女朋友的感情經曆,她們的生死不渝的真情。
戴厚英有一本紀實的作品,《詩人之死》,寫的是她和大詩人聞捷的愛情悲劇。文化大革命中,戴厚英年輕、出身好,被派在“專案組”參加工作。太巧,她負責的專案的“案犯”是聞捷。在調查的過程中,戴厚英不僅沒有發掘出一個“反革命”來,反而發現了一個為人正直、才華橫溢的大詩人;並且從敬重到愛慕,從為他不平到公開戀愛。這與當時的“革命航道”完全背道而馳了;於是,沉重的打擊接踵而來;聞捷無法忍受汙蔑和侮辱,尤其是帶給戴厚英的牽連,他自殺了。無疑,這真情化為了悲劇情結,對戴厚英來說,是永恒的。
周大姐年輕時,是那種在任何場合一出現讓人們眼睛一亮的大美人。出身資產階級家庭,卻又在解放前參加革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她在北京最重要的部門工作。那時革命剛勝利,未婚的領導幹部很多;她自然成了眾多愛慕者的明星。但是,她的選擇卻落在一個才華橫溢的知識分子的身上。這已經讓人不可理解;更要命的是,這個才子還有一段“未曾查清”的曆史;在當時這至少是“問題人物”,他的配偶豈能重用。於是,一個更嚴峻的選擇擺在了她的麵前,在當時的“常人”看來,這幾乎是要革命還是要愛情的選擇,是要不要革命的選擇。而她不是“常人”,她認為革命和她的愛情並沒有矛盾。但是,問題的處理當然是按“常人”的邏輯和方式。她被逐出了那個部門,逐出了北京;接踵而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這個“另類”的家庭由風雨飄搖終至家破人亡。
這樣的兩位女性的悲劇主題相似,故事情節不同;如此巧合,在同時、同地出現在我的身旁。於是,有了這樣的一個夜晚。
有一個夜晚,這兩位女性同時在我的宿舍相聚閑聊。因為,在此之前已有一段彼此相處的時間,也已略知對方的經曆,產生了進一步了解對方尋求知音的渴望。她們愈談愈深,竟不能自已——這是一個難忘的夜晚。
也巧,她倆都是癮大的“煙鬼”。兩包香煙放在桌上,一支接著一支,不大的房間竟是煙霧彌漫。而我這個男性公民又恰恰不會抽煙。為了緩解這不平衡,她們搬了一筐汕頭盛產的柑桔,放在我麵前,讓我多吃以解煙味兒。戴厚英不但抽煙,也有安徽北方人的酒量。她和汕頭大學副校長、著名曆史學家李時嶽先生還有過酒桌上的較量。所以,她們一麵讓我吃柑桔,一麵揶揄我這個頭很大卻又煙酒不沾的男子漢“缺乏男子氣”。但,這是一個充滿悲劇氣氛的夜晚。抽煙也好,插幾句玩笑也好,終於擋不住她們的滾滾熱淚。平日深藏的隱痛如決堤之水。
她倆傾訴的是絕對的個人經曆,又是個人經曆中最個人的部分。每個細節對她們都有切膚之痛,可說是聲聲血字字淚。她們生活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月,卻又偏偏是“情種”;把情、錢、權這三樣放在她們麵前的時候,她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情。而她們又不承認自己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在她們看來,一個合理的社會現實與她們的愛情追求是絕無矛盾的;純正健康、忠誠無瑕的愛情正是一個合理的社會現實的組成部分。她們付出了巨大的個人的代價,卻依然保持著“雖九死猶未悔”的氣度;愛情對她們來說就是人生的信念。撲素的表達是:“我沒錯!”
有了這兩位女朋友,我可以毫不遲疑地說:真情在人間。我於是又想起了我的一位師長輩的朋友,戴煌先生。
他是中國資深的著名記者,是中國最早質疑個人迷信、神化領袖的優秀人物之一。正是在九死一生的苦難中,他又為人類演繹出一段最美麗的愛情故事。我曾有一篇采訪記,《“小潘”訴“老戴”》,涉及到了這段故事。
戴先生16歲參加新四軍,是個老共產黨員。1947年夏天,新華社蘇北前線支社新建,他成了一名前線記者,那一年他19歲。從40年代到50年代,他經曆了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抗法援越。那時,他的新聞作品已享譽海內外。《胡誌明主席印象記》,《不朽的國際主義戰士羅盛教》等更是膾炙人口,有的還編入中小學課本。
但是,正值如日中天的他,忽然跌入萬丈深淵。他是中國最早提出要防止神化領袖,要反對個人崇拜的人物之一。於是,他承受了最嚴酷的懲罰。60年代已是妻離子散的戴煌又回到新華社的時候,體重從原來的196斤下降到了92斤。但他依然“死不改悔”,堅持反對“神化和特權”。於是被加上“堅持反動立場”的罪名,再次送去“勞動教養”。文化大革命中更是罪上加罪,被投入了監獄。台灣電台發出“歡迎戴煌先生”的呼叫,《中華民國年鑒》斷言“中共記者戴煌已死於北大荒”。而他既沒有接受他們的“歡迎”,更有悖與他們關於“死‘的判斷,為了繼續戰鬥,他堅韌地活了下來。
1964年,也就是再次宣布戴煌“堅持反動立場“,即將送去接收嚴懲的時候,一位浙江姑娘在一片批判討伐聲中,獨具慧眼,認定這個隻剩下92斤的“反革命”是真正的好人,是值得終身相許的漢子。他們舉行了一場後來稱之為“沒有劊子手的刑場上的婚禮”。而結婚就是別離,一別就是14年。男的從“勞動教養”升級為“監獄服刑”;女的被辱罵為“大右派的小老婆”,倍受記者不忍心下筆的折磨,精神失常了。她就是小潘。1978年,戴煌回到北京看到的是睜大灰暗眼睛,直愣愣瞪著他的妻子。
值得慶幸的是,經過治療,小潘恢複了正常。不過,記者見到他們時,小潘已名不副實,應尊稱為潘大姐,而老戴已成了戴老。1991年,戴煌離休了。而記者要采訪的正是從這裏開始的生活。因為,正是離休的戴煌再創生命輝煌。而這輝煌中也映射出小潘的輝煌。
小語,我要告訴你的是,人間有真情。
是的,在物欲橫流、權欲橫流的時候,我們會看到、遭遇到真情喪盡的醜惡。而我們要相信,人間有真情。當然,我要強調的是人間的“人” 字。真情在人,在真正的人之中,特別是那些優秀的人之中。情永遠和人連在一起。如果作為人,是打折扣的人,情也必打折扣;而人性喪失了,情必喪失。
真情是真人的頌歌!
敏特
200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