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歐四國行是孩子媽媽的倡議。因為小女兒今年高中畢業,想去歐洲玩玩兒;大女兒放假和暑假實習之間有兩個星期的空閑時間,於是,她就選了這個比較適合全家一起走的行程,作為給孩子的禮物。我一直對共產黨國家比較感興趣,這不僅因為我來自中國,而且因為我曾經的專業是比較政治。聽說這個行程包括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我第一個舉雙手讚成。這次旅行,不僅是個休閑之旅,而且也使我有機會親自到這些曾經的共產黨國家走走看看。雖然是走馬觀花,但旅途中的所見所聞仍然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隨手拍下一些照片,並在整理照片時寫下這些文字,留作紀念。
我們的第一站是布達佩斯。機場不大,卻秩序井然,雖說不上有多高大上,但給人的感覺很歐洲。從機場到旅店的路上,布達佩斯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幹淨整潔,典雅端莊。路上的車流像多瑙河水一樣波瀾不驚地在林蔭道中流淌。街上的行人彬彬有禮,時尚卻不張揚。我們下榻的旅店坐落在市中心的繁華大街上,卻感覺不到繁華帶來的喧囂和吵鬧。辦理完入住旅店的手續已過晌午,因旅行社沒安排任何活動,我們有一下午的自由時間,便迫不及待地跑到街上來獨自領略這座城市的風貌。
布達佩斯的魅力到底在哪裏?雖然模糊,但在我的意識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匈奴人的後裔,社會主義陣營的兄弟國家,裴多菲的愛情詩篇,李斯特的鋼琴旋律,以及所謂的匈牙利事件,盡管零零碎碎,卻都構成我對這個國家的零碎印象。如今終於踏上這個國家的土地,怎能放棄任何了解這個國家的機會呢?
我們下榻的旅店座落在鬧市區,有軌電車在門前駛過。街上的各類商店鱗次櫛比,大多數匈牙利文的招牌都非常醒目,我們卻視而不識。好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上,一幅碩大的中國華為公司的廣告赫然在目,於是,就把這個廣告當作回程的路標,放心地沿著一條漂亮的大街邁開了腳步。
剛走過一個路口,就看到一座灰色的建築格外引人注目,鐵黑色的房簷鏤空雕刻著五角星和匈牙利納粹黨的箭十字符號,再仔細看看,五角星邊上的英文詞是“恐怖”(Terror)。原來,這裏就是大名鼎鼎的恐怖博物館。在飛機上瀏覽匈牙利旅遊指南時,見到過恐怖博物館的照片,知道這個博物館被列為布達佩斯的著名景點。沒想到,這裏離我們入住的旅店隻一步之遙。於是,二話不說,買票進去參觀。
這座位於安德拉什大街60號具有新文藝複興建築風格的大樓建於1880年,原先曾是一棟貴族的私宅。在二戰時期,匈牙利納粹“箭十字黨”將總部設在了這裏,德國占領匈牙利期間,這座大樓還被改造成監獄。二戰後,匈牙利共產黨掌權後,這座大樓便順勢成為匈牙利政府“克格勃”的總部。數十年間,這座大樓一直是令匈牙利人聞之色變的場所。正是由於這座大樓在人們記憶中的特殊地位,2000年,中歐和東歐曆史與社會研究公共基金會將這座凶宅買下,改建為博物館,以紀念匈牙利曆史上這兩個恐怖時期及在此殉難的人。
走進大門,拾級而上,但見迎麵矗立著二塊約2米多高的墓碑似的花崗岩石板,左邊一塊黑色石板上麵刻有一個帶著4個箭頭的十字形符號,符號下麵寫著一行匈牙利文字∶“紀念在納粹製度下被迫害至死的人們”;右邊一塊紅色石板上麵刻著一個金色五角星,五角星下麵也有一行文字∶“紀念在共產主義製度下被迫害至死的人們”。作為一個曾經坐過共產黨監獄的人,我站在這裏百感交集,有一種劫後餘生舊地重遊的感覺,但我的兩個女兒當然不會理解我此時的感受,她們更感興趣的是正對大門口的坦克車。
這座建築物的中間是個天井,每一層的四周一圈都是房間。在正對大門口的天井裏,有一輛退役的蘇製T-34坦克車。它是在1956年十月開進布達佩斯市鎮壓群眾街頭示威的。1956年爆發的“匈牙利事件”,被當局定性為“反革命事件”;東歐劇變後又被稱為“人民起義”。當年這輛坦克可能像一頭怪獸在布達佩斯街頭橫衝直撞,如今卻成了一隻困獸,被禁錮在這個小小的空間。緊挨著坦克的一麵牆有三層樓高,從上到下貼滿了照片,男女老少都有,全都是在此殉難者的照片。不遠之處的一麵牆上還掛著另一類有名有姓的照片,他們是一批曾占滿無辜者鮮血的國家安全部官員,在這裏被釘上了曆史的恥辱柱。
匈牙利的悲劇是在一次大戰中站錯了隊,奧匈帝國因為戰敗而解體。匈牙利失去了戰前三分之二的領土,超過三百萬的匈牙利人也由此置身於鄰國的統治下。在民族感情受到嚴重傷害的曆史時期,極右的民族主義思潮在匈牙利就跟在德國一樣非常盛行,因而,標榜國家社會主義的箭十字黨便在這種社會環境中逐漸坐大。二次大戰後,匈牙利和東歐其他一些國家毫無選擇地成為蘇聯的勢力範圍,成為蘇聯與西方國家冷戰的“華沙條約“成員國。作為“社會主義大家庭”的一員,匈牙利人民經曆了一段為時更長的恐怖主義統治。
這座博物館以豐富的資料向人們展示了納粹和共產政權曾經給人們造成的災難。即使今天,置身其中,依然令人毛骨悚然。命名為恐怖博物館,實乃名至實歸。
沿著參觀路線,首先乘坐電梯來到三樓的一個挺大的展廳。這裏的主題是雙重占領,指的是納粹與蘇聯兩大獨裁政權占領匈牙利的曆史時期。展廳裏有許多電視屏幕放送著這一曆史時期的檔案影片。在彌漫著沉重的音樂的展廳裏,您不但能看到那個時期的曆史場景,還能拿起牆邊的電話話筒,聆聽當年在此工作的秘密警察的音頻。走在這裏,您會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受。
恐怖與洗腦是維持獨裁暴政的兩大必要條件。帶著語音導遊器跟著參觀的人流走過一個個展廳,這裏有太多讓我感到非常熟悉的東西,特別是那些無需文字說明的實物:列寧斯大林的塑像、印有鐮刀斧頭標誌的各種器物、軍警的製服與槍械、出口到蘇聯的乳製品,柏林牆的水泥板塊,等等等等。然而,這裏展出的宣傳畫給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揮手致意的革命導師、英姿颯爽的女拖拉機手、工農兵聯合起來向前進及群眾熱愛領袖的宣傳畫,一下子把我帶回了童年時代,因為這些宣傳畫不僅在內容上,而且在風格和色彩上,都和我們改革開放前三十年的宣傳畫如出一轍。
統治者要讓老百姓聽話,光靠洗腦是做不到的,讓人民感到恐懼則是必須的。無論是納粹還是共產黨的統治者,都明白這個道理,對平民的大規模殺戮就是製造恐怖的最有效的方法。然而,細看下來,納粹和共產黨殺戮的對象還是有所區別的。納粹政權殺掉的多為猶太人,是一種基於種族滅絕的殺戮,而共產黨的殺人對象就廣泛多了,凡對其獨裁政權造成危害的人,或獨裁者認為危險的人,包括自己的同誌,都在被殺之列。這就更容易產生人人自危的恐怖效果。二戰結束前夕,成千上萬個猶太人被這裏的秘密警察遣送到奧地利的集中營加以殺害,有些在這棟大樓裏被處決。二戰後,匈牙利共產黨政府將潛在的異議分子,包括舊政府官員、議員、學生、教授和宗教人士,送往西伯利亞的勞改營,總數達60萬之眾,其中有一半的人未能活著回到匈牙利。當然,有相當一部分人還沒等到送去勞改,就在這棟樓的地下室裏被執行了死刑。
雖然這棟樓改造成博物館已經有十多年了,而且來此參觀的人很多,但我依然感到這裏陰氣太盛,尤其是它的地下室。進入地下室要通過電梯,牆壁上的屏幕會提示,您即將走進這座建築最黑暗的部分。地下室燈光微弱,氣氛壓抑,狹窄的走道兩旁是牢房,刑房和行刑室。牢房的牆壁上掛著曾經被關押在這裏的“罪犯”的照片,他們的身份是官員、記者、或藝術家。行刑室裏有絞架,見不到電影中那些五花八門的刑具。但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張誌新,想她臨刑前被割喉那個地方到底是不是這個樣子,那裏可能也沒有老虎凳和辣椒水,但有惡魔般的權力。想及此,不寒而栗。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展出的最後部分是關於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許多記錄這場反抗運動的照片和實物令人目不暇接。學生集會遊行,群眾上街示威,市民與蘇軍對抗,軍隊殘酷鎮壓的場麵無不使人印象深刻,也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中國1989年北京發生的“天安門廣場運動”。這次“人民起義”雖然很快就被悍然入侵的蘇軍坦克所鎮壓,但這些照片中的經典場麵卻都成為匈牙利民族的一種集體記憶,為八十年代末的政治變革埋下了伏筆。
1989年爆發的蘇東波導致共產政權在東歐相繼垮台,使匈牙利以和平的方式實現了民主轉型,從而改變了匈牙利人民的命運。走上民主之路的匈牙利人民麵對過去的深重苦難,沒有選擇遺忘,正如匈牙利總理歐爾班·維克多(Orbán Viktor)於2002年2月24日的“恐怖屋博物館”開幕式上所說:“我們如今將那些恐懼和仇恨都關進了這座大樓,因為我們希望它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我們未來的生活當中。是的,我們應當將它們關起來,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應當忘記這一切。”
走出恐怖博物館,門前的一道鐵幕和一塊柏林牆體依然那麽刺眼,這裏的一切和安德拉什大街顯得很不協調。據說,安德拉什大街是布達佩斯最美的一條街道,1896年建造的歐洲大陸一第條地鐵就在腳下運行。為了欣賞這條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大街的風韻,我們放棄了乘坐地鐵的想法,信步在街上閑逛。
不一會兒,我們便來到了英雄廣場。由於英雄廣場是旅行社給我們安排參觀的重要景點,為了節省時間,我們未在廣場過多停留,繼續前行。穿過廣場,是一個公園,一看地圖,才知道原來就是著名的城市公園。在公園外麵就能看到一座漂亮的建築---沃伊道-胡尼奧迪城堡(Vajdahunyad Castle)。這個坐落在一個湖心島上的城堡是1896年為紀念匈牙利建國1000年而建設計建造的。城堡內有二十多座匈牙利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建築,從古羅馬,到哥特,到巴洛克,各種風格的建築齊聚在此,實際上是一座匈牙利建築博物館。由於孩子要去溫泉浴室,我們沒有時間在此盤桓,隻在大門口照了張照片,便依依不舍地匆匆離去。出門旅行最常遇到的問題就是,你很難做到“一日看遍長安花”。
與美侖美幻的沃伊道-胡尼奧迪城堡隔街相望的便是賽切尼溫泉浴室(Szechenyi Baths)。匈牙利溫泉資源極其豐富,世界排名第二。僅布達佩斯就有上百處溫泉。因此,這座城市也有“溫泉之都”的稱號。受羅馬和土耳其的影響,洗溫泉浴也是匈牙利人的一種時尚。
賽切尼溫泉在布達佩斯最負盛名。從外邊看,這是一座兩層古典式建築,一點兒也不像公共浴室,看起來更像一座劇場。既然孩子們是衝著這個溫泉來的,那就別磨蹭啦!在大廳裏買了票,隨著人流進入更衣室,才知其規模遠不是老北京的公共浴室所能比的。論大小,絕對和北京工人體育館、陶然亭和什刹海的遊泳池有一拚。三個露天大水池中水波蕩漾,慵懶的人們浸泡其中。中間的池中還有一環形泳道,一幫半大小子在泳道中嬉戲,我也忍不住加入其中。原來泳道中水流湍急,怪不得人們都跟著水轉圈呢!
賽切尼溫泉的精華部分應該說是其室內浴室。一進大門,紅色花崗岩羅馬柱支撐著的巴洛克風格的穹頂和浮雕讓我立刻為自己的著裝感到慚愧,光著腳丫子穿著泳裝就貿然進入這種高大上的場合多少會有點兒不自在。看周圍的人都那麽坦然,很快也就釋然了,入鄉隨俗,不一會兒,也像當年的羅馬貴族一樣泡在大理石的池子裏體驗沐浴的時尚了。
泡了一次溫泉,果然神清氣爽。當晚,旅行社在旅店為我們安排了歡迎晚宴。估摸著時間有富裕,我們在回旅店的路上,不緊不慢地走在安德拉什大街的人行道上,欣賞著路兩邊琳琅的建築和過往的各色行人,感覺十分愜意。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漫無目的地閑逛,是我在旅行中最喜歡的活動。
迎著晚霞,踩踏著奧匈帝國昔日的輝煌,當我們興致勃勃地返回旅店時,歡迎晚宴即將開始。剛在桌邊坐下,同行驢友大呼不妙,原來,他的腰包不見了。回想了一下,大概是落在了賽切尼溫泉的更衣室。丟錢事小,關鍵是他的護照信用卡等重要文件都在包裏。旅行還沒正式開始,先把護照弄丟了,您說他能不急嗎?在導遊的幫助下,我和他打了一輛出租車,火速返回賽切尼溫泉,直奔失物招領處。其實,那裏有沒有失物招領處咱也不知道,便直接找辦公室的人,可人家聽不懂英文。連說帶比劃地跟看門驗票的工作人員溝通了一下,重返我們的更衣室,但見驢友用過的衣櫃虛掩著門,打開一看,腰包原封不動地還躺在那裏。那一刻,真是大喜過望!
驢友說,他對找回腰包根本沒報太大希望,但不出來找找又不甘心。沒想到,居然這麽輕易地就使丟失的腰包失而複得。這件事,讓我們對匈牙利的好感頓時倍增。這讓我想起前幾年在法國一家餐館吃飯,驢友吃飯時把背包掛在椅子背上,吃完飯剛出門,發現背包忘記拿了,馬上返回餐廳,背包已不知所蹤。
晚宴過後,在旅店附近散步。一座龐大的古典式建築近在咫尺,走近一看,原來是火車站,上下車的人川流不息。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走進路燈照耀下的林蔭道。佩斯的夜,寧靜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