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

園中草木春無數隻有黃楊厄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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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套線裝書

(2008-02-20 16:03:52) 下一個
這次整理家裏的書,再一次體會到,在圖書館打工也不是什麽好活兒。搬來搬去累人不說,你要想把所有的書都分門別類安置妥當,是很費時費力的。怪不得毛潤之先生當年對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不安心呢!所以,沒幹多久,人家跳槽了,幹革命去了。還是幹革命痛快,當了領袖,呼風喚雨更風光。

上學的時候,我曾經期盼著有個機會在圖書館謀份打零工的差事,既能掙點兒錢,又能多看些書。可是,在圖書館登過幾次記,排著排著隊,就沒了下文,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雖然沒有在圖書館正式打工的經曆,但整理自己的書,也和在圖書館打工的勁頭兒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沒人給你發工資。

整理自己的書,盡管也累,但還是有很多的樂趣。尤其是那些帶著故事的書,翻翻看看,就像品著陳年的美酒,香飄四溢,令人回味無窮。

家裏的兩套線裝書,一是《仇注杜詩》,一是《昭明文選》,跟了我好多年。每次搬家,我都對它們實行重點保護,優先放在妥善的位置。並不是因為這兩套書本身有多麽珍貴,而是買書時的經曆總是讓我記憶猶新。

這兩套書是批林批孔時我在北京琉璃廠中國書店買來的。

文革時,琉璃廠的中國書店和街上的其他古董書畫商店一樣都關門鬧革命了。73年,我從監獄出來後,發現了京城的幾家舊書店,琉璃廠,燈市口,東風市場都有中國書店舊書門市部。除了馬列著作和文革經典外,也能買到範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簡編》,胡繩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聯共(布)黨史》等舊書,還能買到過期的《北京大學學報》和《學習與批判》等刊物。

這幾家書店我門兒清,沒事兒的時候常往那跑,雖然沒多少好書,但每次都能買回幾本。頂不濟了,也得弄幾期《中華活頁文選》回來。

隨著批林批孔運動的展開,為了滿足批林批孔批儒家的需要,琉璃廠的中國書店進一步擴大了經營範圍,門市部後麵的院子裏又開了賣古舊書籍的內部書店。

這內部書店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隨便進去的。能進去的都得是自己人,還得有單位介紹信,而且隻有科研單位和高校以及大的國營單位的介紹信才夠資格。你要是沒個像樣的單位,一邊兒稍稍吧。

像我這種人,既不是科研人員,也不是革命隊伍中的同誌,想進去就非常困難。幾次想混進去,像做賊的似的,都叫看門的給擋回來了。心裏那叫一個窩火。

那時候年輕,越是不讓幹的事越有吸引力,越是內部發行的書越想看。有一回和哲學所的韓林德老師聊天聊起了琉璃廠的舊書店,聊起我欲進不能的經曆。韓老師是個熱心腸,一聽這事兒,說你怎不早言聲啊!得,明兒咱一塊兒去琉璃廠。

第二天,我們在琉璃廠中國書店門口碰頭,老韓把社科院哲學所的介紹信一亮,看門兒的二話沒說,放行。頭一次挺胸抬頭地走進這個門衛森嚴的古樸小院的時候,真有一種跨進中南海享受特權的感覺。

其實,院裏一溜兒西廂房,隻有兩間辟為門市部賣書。進去一看,眼睛不夠使了,這麽多外邊見不到的書啊!恨不得都買回家去。挨著書架子看了一溜夠,最後選中了同治八年湖北崇文書局石印版的《昭明文選》和木刻大文堂藏版的《仇注杜詩》。

這兩套書的成色好,價格適中,一套十六塊錢,一套十八塊錢。還想再多買幾本。老韓說你慢慢挑,我替你看著書。說著就把這兩套書摞了起來。書一摞起來,才發現這兩套書體積挺大,再買,自行車馱不了。老韓說咱也甭一口吃個胖子,今兒咱就這兩套了,我把介紹信給你,以後你愛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來。《基辛格傳》,《第三帝國的興亡》什麽的,下次來了再買。

於是,用書店的塑料繩把這兩套書綁在自行車後架子上樂顛顛地往回家的路上騎。一進胡同口,見幾個帶著紅箍的老太太正坐在馬紮上聊天呢。還像往常一樣,衝人家點個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一拐彎兒,進了家門。

等把書全都往書桌上一放,怎麽看怎麽喜歡。雖然有些書的邊線脫落了,書套也有磨損,發脆變黃的書頁顯示了這兩套書飽經的滄桑,所幸沒有一冊是缺張短頁的。邊線脫落有什麽大了不得的,以後找到合適的線縫上就行。

正把玩著剛剛買到的心愛之書,忽聽有人砸門。開門一看,不禁令我大驚失色,但見片警帶著一幫街道積極分子把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當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打從監獄出來後,咱從來沒惹過什麽事兒呀?頂多了,不也就是有個開燈睡覺的毛病嘛。我腦子裏自我檢查的程序還沒完成,片警和一幫老太太們已經一擁而入,一幫人把我的小屋塞得嚴嚴實實。

還沒等片警張口問話,一個帶著紅箍的小腳兒老太太迫不及待的叫了起來:

“黃書在這兒!” 老太太興奮得直跳腳,如獲至寶似的抄起一函書遞給了片警。

好家夥,原來是衝著這兩套書來的。到這會兒,我那懸到嗓子眼兒的心才算落回原來的位置。

年輕的片警好像是個念過點兒書的人,一看就明白了小腳老太太誤把古書當成黃書了。

當時社會上正流行幾本黃色小說,什麽《曼娜回憶錄》、《第二次握手》、《一雙繡花鞋》,。。。等手抄本,我雖然沒機會接觸過這些書,但查禁這些書,確是街道居委會當時工作的重點。我馱回家的這兩套線裝書,看起來顏色都挺黃的,您說您能叫小腳老太太不起疑心嗎?好不容易逮到這麽個人贓俱獲的機會,您好意思阻止人家立功請賞嗎?

可這麽興師動眾地跑到我家來抓現行,怎麽著也不能立馬撤兵吧?

還是片警有水平,人家先問我這是什麽書,又問這書是哪來的。如果來路不明的話,還能摟草打兔子,發現點兒其他問題,也算是師出有名。

一聽他問這個,我的心又有點兒發虛,恐怕他問起如何能進內部書店的事,怕他找人家韓林德老師的麻煩。於是,就隱去內部書店一事不表,隻說這書是剛從琉璃廠中國書店門市部買的,有發貨票。

片警拿著發貨票一對書名,日期,價格,壓根兒就沒提我怎麽能買到這種書的事兒。估摸著這哥們兒也不是愛看書的主兒,根本不知道內部書店這碼事兒。一瞧這是國營書店賣的書,也就沒深究。他把發貨票放到公文包裏,說拿回去調查調查,有問題隨時找我。

我估摸著,這是片警給這次不成功的突襲行動找到的不錯的撤兵借口。盡管如此,我依然擔心他們臨走時也把這兩套書帶回去調查。書給你拿走,弄丟了,到時候找誰要去啊?

還好,片警可能對這兩套破書也沒什麽興趣,表現出一種不屑一顧的態度,把那函書扔到桌子上就再也沒多看一眼。

不過,片警的政策水平還是比小腳偵緝隊高出一籌。臨了,人家也沒忘了對“失足青年”不失時機地進行教育。讓我多讀毛主席的書,多讀革命書籍,自覺改造思想,甭鼓搗這些故紙堆裏的破玩意兒。

片警率領小腳偵緝隊得勝還朝了,我終於保住了這兩套線裝書。

出國前,囑咐家人一定為我保存好這兩套書。後來,回國探親,我把這兩套書帶到了美國。每次整理自己的書,我都會想起買書時的這段經曆。後來,我根據這段經曆寫過一個小段子,編排負責敬業的小腳偵緝隊。現附錄在此: 

小腳偵探

閭中有婦,鼻尖,如雄鷹利準,足細,若三寸金蓮。然行走疾如風,喜窺他人事。文革之中,因其嗜窺東窗,自充閭中治保。不經年,榮膺編外錦衣衛之職,有小腳偵探之譽。鄰人恭稱治保主任,不複知其姓氏。階級鬥爭之中,曾衝鋒陷陣,屢立戰功。改革以來,世風多變。初,保甲之製,漸次式微,小腳偵探,倍感寂寞。繼,清汙掃黃,穩固社稷,小腳偵探複出,且寶刀不老。初試於掃黃運動,大有斬獲。某一日,探得鄰人之子秘閱顏色極黃之書,喜不自禁,急召同僚密切監視,複疾行至東廠搬兵。不旋踵,率錦衣衛返,俱獲鄰人之子及黃書。初,鄰人之子極驚恐,囁嚅而無聲。小腳偵探厲色曰,汝閱黃色書籍,人贓俱獲,夫複何言?聞言,鄰人之子驀然悟,示所讀之書於錦衣衛,乃線裝古籍《毛詩箋注》。錦衣衛略通文字,頗覺尷尬,赧然而退。斥小腳偵探曰,所謂黃書,乃內容淫穢之讀物,彼所閱之書,乃主席詩詞解釋,實為革命經典,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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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娓娓 回複 悄悄話 原來也是過來人。
老楊 回複 悄悄話 我的留言不見啦?
飄人 回複 悄悄話 黃楊兄的經曆讓人感歎。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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