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選集》(俗稱《毛選》)是一部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書。
最早接觸毛主席著作是在1966年的春天,是從學習《毛主席語錄》開始的。
學校要求我們每人買一本《毛主席語錄》,記得交了兩三毛錢。書發下來,一看,紙麵平裝,跟課本一樣大小,卻比課本厚多了。那時候的我才是看小人書的年紀,拿一本小人書的錢換回一本帶毛主席像的厚書,很有點兒受到黨和人民特殊優待的感覺。
老師說了,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寫的書,咱們得好好讀。
校長在全校廣播大會上也號召全體同學努力學好《毛主席語錄》,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看著班裏的同學一個個挺著腰板,背著小手兒,莊嚴肅穆地凝視著課桌上的《毛主席語錄》,咱就暗自下了決心,要把這本書學好。
當年學雷鋒,深受鼓舞。雷鋒能成為毛主席的好戰士,不就是因為他把《毛選》當做精神食糧嘛,想必毛主席的書一定是好書。
買了本《毛主席語錄》,第一件事就是找張牛皮紙包書皮,透著愛護圖書。包上書皮一看內容,傻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書裏寫的都是什麽呀?咱一看就懵了,整不明白講的是什麽。看來,咱還沒有直接從《毛主席語錄》中吸收營養的本事。
66年春夏之交,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是,我們這些小學生卻一無所知,照樣無憂無慮地享受“快樂童年”。
盡管少不更事,身邊正在發生的變化咱還是瞅得見。
在我們經常舉辦活動的東城區少年宮史家胡同活動站大廳的主席台兩側,原本異常醒目的標語:“不比吃,不比穿,不比誰家房子寬;比學習,比勞動,比比誰的思想紅”悄悄換成了毛主席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標語像雨後春筍般地出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
少先隊過隊日增添了學習《毛主席語錄》的內容。當時,這一活動還沒發展到天天讀和講用的必修階段,學《毛主席語錄》主要加在語文課裏,覺得內容還是挺新鮮的。
校園裏依然書聲朗朗。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毛主席語錄一段段被刷到大街小巷的牆上,《東方紅》變成話匣子裏的主要樂曲,紅海洋像海嘯一樣淹沒京城的時候,文革的暴風雨也襲擊了我們東總部胡同小學。
一天早晨上學,突然看到校園裏到處都是大標語和大字報,真有點兒“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可那邪乎勁兒,絕不亞於卡特裏納颶風。
第一批大字報全是對著校長王瑞蘭的。王校長是個戴著深度白框近視眼鏡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文弱老太太,估計那時候也就五六十歲。前幾天還在學校廣播大會上號召同學們認真學習《毛主席語錄》呢,怎麽一下子就成了曆史反革命啦?
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魏老師又被揪出來了,說是什麽和國民黨有關係。魏老師雖然沒教過我,但他女兒魏姍姍原來就在我們班。所以,平時在學校對魏老師也多了一份關注和尊敬。魏老師人過中年,形象儒雅,為人和氣,怎麽看也不像國民黨呀?
沒過幾天,張懋貞老師又被揪出來了,說是反動房產主,國民黨殘渣餘孽。這件事對我的震撼絕對是空前的。
張老師是我一二年級時的班主任,也就是我的啟蒙老師。她眼睛大,塊頭大,配上那副圈套圈的近視眼鏡,顯得忒有威嚴。
剛上學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兒怕她。我們班的語文算術常識音樂都是她一人教。她的板書非常漂亮,說話字正腔圓,風琴彈得也好。透過那副厚厚的鏡片,你會發現她的眼睛其實挺慈祥的。張老師教了一輩子書,我的姐姐們也曾經是她的學生。提起張老師,我們那幾條胡同裏的大人孩子沒有不豎大拇指頭的。
我上學的時候,父母正在鬧離婚,因而,張老師對我就特別關照。她曾經給予我像母親一樣的嗬護,使我特別喜歡上學,享受在學校的快樂時光。
張老師被揪出來後,和王校長一樣,都被關在學校裏一排光線昏暗的小西屋裏交待問題。我曾經偷偷地去看過她。當時周圍總有人,咱就假裝像其他同學一樣來看熱鬧,趴在窗戶上使勁往裏瞧。
房間裏麵靜悄悄,張老師麵壁而坐。終於等到張老師轉過頭來看到了我。
霎那間,四目相對無言。
往日精神氣兒十足的張老師目光茫然,一臉疲憊,驟然蒼老了許多。看到眼前的張老師,咱怎麽都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在眼眶子裏打轉兒。
影影綽綽地看到張老師手裏拿著的正是一本我也有的《毛主席語錄》。
又一幫學生看熱鬧來了,堵著窗戶亂喊“打倒張懋貞”。咱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頭都沒回,照後頭就甩了一丫子,正踢那喊口號的小腿。
“你丫尥蹶子哪”!被踢著的同學有點兒急。
“擠什麽擠?沒看見這有人嗎”?
擱平常,咱怎麽著也不會尥蹶子踢人。可是,那一刻,就想找碴兒打架。心說了,踢的就是你,誰讓你丫喊打倒咱老師呢。
其實,那個同學平常挺老實的,就是有點兒缺心眼兒。 一看踢他的人是我,也就沒太較真兒。不過,嘴上還是嘟嘟囔囔。
“那你也不該踢人呀”!
“我他媽踢了,怎麽著吧”?咱整個一不講理。
“不就擠了你一下嘛,至於急嗎”?
那個同學說得在理,可咱就想打架,無理狡三分。
“不急行嗎?你丫沒聽毛主席怎麽說的”?
正好對麵牆上貼著的大字報上有一段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咱把這幾句斷章取義地一講,告訴他:“現在文化革命了,人就得野點兒,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知道嗎”?
這招兒真靈,那同學不吱聲了。
那位同學平常學習不是很好,挺服咱的。碰巧兒,今兒咱又搬出毛主席語錄這一新式武器,能不認輸嗎?
那同學悻悻地走了,可咱心裏的氣還沒消。那幾天,誰喊打倒張老師心裏就來氣,可也沒什麽別的轍,您橫豎不能堵人家嘴不讓人家喊口號不是?咱隻能來點兒混小子常用的招兒,悄悄地充當文化大革命的絆腳石,能為老師做點兒什麽就做點兒什麽。
自打張老師被揪出來後,咱對學習《毛主席語錄》的熱情一下子消減了許多。每次看到自己那本《毛主席語錄》就會想起張老師,因而,就不願意再碰那本書,直到又買了一本帶紅塑料皮的流行版《毛主席語錄》。
這一年的暑假早早地就放了。學校亂成一鍋粥,趁早把學生轟回家,消停。
少先隊照常過隊日,隻不過不去少年宮下棋打球演節目了,全都上街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們班的任務是到二十路公共汽車上朗誦毛主席語錄。
這個活動再次激起我對《毛主席語錄》的興趣。
說實話,當時咱對毛主席說什麽並不感興趣,對毛澤東思想如何偉大也無心去領會,所感興趣的是哪段語錄念起來順口,在車上別念得磕磕巴巴就行。
班主任李老師事先跟二十路車隊聯係好了,過隊日那天一大早,全班的少先隊員在北京站集合,發一輛車上去倆學生,最後才輪到咱和另一個同學上車。
二十路是從北京火車站到永定門火車站,途經東長安街,天安門廣場,前門大街,天橋等熱鬧地界兒,到永定門火車站總站後歇二十分鍾,再往回開。以前,咱隻在東城胡同裏混,這下子,不但能不花錢坐車兜風,到了總站還能隨便喝汽水。一聽汽水隨便喝,全班同學一個個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看來同學們跟咱的心情是一樣的,衝著坐車兜風喝汽水的份上,宣傳毛澤東思想一個個全是不遺餘力。隊日活動結束了,大家仍然意猶未盡。
“咱明兒接著來”!一個同學提議,幾乎全體響應。老師沒轍了,不能對同學們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熱情潑冷水吧?隻好硬著頭皮表示支持。
老師又跟著宣傳了幾天,找了個借口,撤了。也有幾個同學覺著玩兒得差不多了,也撤了。留下我們這撥還沒玩兒夠的,堅守陣地。
在這期間,咱把好好的一本紅寶書愣是翻得皺皺巴巴。從林彪的“再版前言”到270頁上的“學習馬克思主義”,反反複複讀了不知道有多少遍。挑那些順口的,拿到二十路車上可勁兒招乎。一開始時朗讀,後來,就跟售票員報站名似的,張口就來。
整個一宣傳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的形象!其實,當時就覺著好玩兒。
“8.18”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過了沒兩天,天安門廣場就不對勁兒了。那天上午,二十路正沿著天安門廣場行駛的時候,就見廣場上一堆一堆的人。到了總站,聽司機說,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和王府井剁尖皮鞋鉸雞腿褲剃飛機頭呢。
正說著,一個挺紳士的年輕人穿著露著腳趾頭的黑皮鞋從剛到總站的車上下來了,一臉無辜的樣子:“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我”?再一看,那人的瘦褲腿也被豁開了。
多漂亮的一雙皮鞋呀!毀了。
京城一鬧事,我們幾個孩子就不再安心宣傳毛澤東思想了。咱也撤。
剛到胡同口,就見我們院門口圍著一堆人,進去一看,紅衛兵正在周太家抄家呢。
周太是廣東人,那時候有七十多歲了,年輕時在美國留學,是個老海歸。從我記事起,她就在家種花,每到夏天,院裏總是花花綠綠,馥鬱芬芳。老太太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總喜歡過來到我們家聊天,有什麽好吃的東西一準兒想著端過來讓我們嚐嚐。我們家孩子都把她當自己的奶奶。
周老先生呢,原來是個大學教授,後來得了半身不遂,老早就在家病休了。天好的時候,他頂多就在自家走廊裏麵拄著拐杖溜遛彎兒。按說,這老兩口兒都沒有工作單位,紅衛兵怎麽就找到這兒來了呢?甭猜,準是小腳偵緝隊玩兒的壞。
走進院裏,正好撞見一個紅衛兵正在打周太,我媽在旁邊一個勁兒求情,周圍有個街道積極分子的孩子還跟著起哄架秧子,瞧見這一幕,心裏甭提多搓火兒了。
可咱站在邊上看著隻能幹著急,不敢跟紅衛兵尥蹶子,惹不起呀!人家一個個人高馬大的,又拿著皮帶,打你個毛孩子還不是小菜一碟兒?
這時,忽然想起毛主席說的“先打分散和孤立之敵”那句話,悄悄迂回到跟著起哄那小子旁邊,捏緊了手裏的紅寶書,可著嗓子喊了一句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在揮動紅寶書的一刹那,咱就勢劃了個弧線,用《毛主席語錄》的塑料皮鉚足了勁兒在那小子的脖子上劃了一道。趁他還沒醒過夢兒來,咱又補了句“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眾人跟著齊呼口號,那小子喊痛都沒人聽,隻好落荒而逃,跑回家抹紫藥水去了。
咱的口號一箭雙雕。打周太的紅衛兵也借著這句口號得勝收兵了。周先生雖然沒受多少皮肉之苦,但卻沒挺過這場驚嚇,不多久,就去世了。
打從紅衛兵抄了周家,胡同裏也亂套了。
我們院大門口有倆獅子,一個是石頭的,另一個還是石頭的。往常,一到夏天,孩子們都愛騎獅子玩兒,大人乘涼時沒帶板凳兒也坐坐,倆獅子又光溜又幹淨。
您說倆石頭獅子招誰惹誰了?愣叫小腳偵緝隊帶一幫半大小子給砸了,砸得那叫一個沒水平,不但獅子腦袋給砸爛了,就是想當凳子坐坐都硌屁股。牆上的石刻磚雕也跟著遭了殃。
挺漂亮的一座大四合院,才幾天的功夫,就變得麵目全非。
周圍幾條胡同裏情形也差不多,不但“四舊”被砸,隔三差五的還常聽到誰誰被紅衛兵打死了,誰誰自殺了。那些日子,天一黑,咱就不敢出門,怕遇上鬼。
暑假過了,學校停課,接待外地來京串聯的紅衛兵。這下,想坐車兜風也用不著在車上假裝宣傳毛澤東思想了,拉串聯紅衛兵的大巴滿大街都是,不要票。
見我整天不上學,到處去看大字報,回來還在院裏瞎忽悠,我媽怕我惹禍,叫我姨把我和我表弟一起送到了鄉下姥姥家。
那年頭,全國一盤棋,農村也不安靜。姥姥家緊挨著村裏的小學,人家也停課鬧革命了。你一個農村小學,又沒外地紅衛兵到你這來串聯征用校舍什麽的,你停哪家子課呀?可人家照停,說是緊跟形勢。這樣,小學校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宣傳毛澤東思想的陣地。每天一大早,就有人用鐵皮喇叭筒子念毛主席語錄,每念幾段,還唱首歌兒:
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
千遍那個萬遍哎呦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
隻覺得心眼裏頭熱乎乎。
哎…
好像那旱地下了一場及時雨呀,
小苗掛滿了露水珠啊,
毛主席的思想滋養了我呀,
我幹起革命勁頭足。
這首歌咱也會唱,有陣子還不經意地常掛在嘴邊哼唧。毛主席思想是不是有滋養功能,咱不知道;久旱逢雨的感覺,咱肯定沒有。
不過,當時社會上掀起的學習毛主席語錄的高潮還是給咱帶來了一些“好處”。
在農村那陣子,忽然流行起一股語錄不離口的風尚。
有一天,到村裏小賣部去買鹽,剛進門,售貨員就來了一句:
“為人民服務,買啥呀”?
“大叔您好,姥姥叫我買點兒鹽”。
“為人民服務,哪家的戚(讀qie3) 呀”?
心說,這人可真夠囉嗦的。耐著性子告訴他:“老段家的”,我老爺姓段。
“為人民服務,你得對語錄”。
。。。。。。
真邪性了。他跟咱一個勁兒沒完沒了地“為人民服務”,就是不動窩兒拿鹽。咱就有點兒納悶,我不會說你們寶坻話,你怎麽著也聽得懂普通話吧?
末了,售貨員大叔說了,公社裏的新規定,不用毛主席語錄對口號,一律不賣東西。瞧!人家農村幹部多幹脆,製定政策決不拖泥帶水,多年後實行計劃生育,村裏的政策就是“不結紮,拆牆;生二胎,扒房”。說到做到,我一表弟家的房頂就這麽叫人給扒了。
要說背語錄,那還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兒?
“大叔您聽好了,毛主席說了,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咱背得怎麽樣?背得好是不是給我塊兒糖啊”?
一聽毛主席語錄像北京汽車售票員報站名似地打咱嘴裏往外流,這位大叔滿意地笑了。
“可以呀,孩子。語錄你咋這熟涅”?
瞧這位大叔好奇勁兒上來了,咱就勢又來了幾段,直把這位大叔羨慕得不得了,一個勁兒說:“還是北京來的,咋這能涅”!
沒多久,全村都傳遍了我姥姥家來的小外甥,人不大,會背的毛主席語錄,可老鼻子去了。後來,咱在村裏走到哪兒,都像方仲永似的,給人家演示背語錄的節目。
聽著鄉親們的誇獎,自己真有點兒像進了科大少年班的感覺,樂滋滋的,暈忽忽的。這讓我暫時忘了張老師,周太和家門口那兩個遍體鱗傷的石頭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