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遊覽了江淮一帶的名勝古跡後,渡過淮水,前往魯國都城曲阜。曲阜是中國著名的文化古城,舊稱“少昊之墟”,古奄國舊址,是孔子的故鄉。自戰國以來,齊魯地區文化繁榮,學者雲集,這座文化古城對司馬遷這樣一個青年學者當然會有特殊的吸引力。
另外一個吸引司馬遷去曲阜的原因就是漢武帝初年開始實施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漢武帝登基伊始,向群臣問長治久安之策,董仲舒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得,這下子其他學派想與時俱進都不行了,朝廷用行政命令的手段壓製其他學派,從而把儒家學說欽定為官方意識形態。這勁頭兒多少有點像49年以後中國政府將馬克思主義欽定為正統意識形態一樣。接著,“立太學,設庠序”,又從教育體製上來確保儒家學說的正統地位,隻要你上學參加考試,你就得死啃儒家經典。政治課不及格,專業課再好也進不了太學。後來發展完善的科舉製度實在濫觴於此時。正是由於這種教育和幹部製度上的配合,才使獨尊儒術的政策延續了兩千多年,也使中國文化蒙上了厚重的儒家色彩。
最近有學者指出,孔子和儒家原本不沾邊兒,是後人給孔子戴上了一頂儒家學派創始人的帽子。至於這頂帽子戴得合不合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問題咱留給思想史學家們去爭論。甭管儒學是不是孔子所創,在司馬遷出遊的時候,孔老夫子已經被漢武帝和董仲舒拉了來做朝廷意識形態的掌門人則是不爭的事實。現在國人到德國法國盧森堡等歐洲國家旅遊,馬克思的故鄉特裏爾一下子成了觀光朝聖的首選之地,司馬遷怎麽著也不能免俗吧?但是,他到曲阜決不是僅僅為了跑到名人故居照張相片,增加點兒“到此一遊”的吹牛資本,他去曲阜是肩負革命重任的,他要為朝廷欽定的革命導師樹碑立傳。
您可千萬被誤會,司馬遷可不是那種專門為朝廷抬轎子吹喇叭的禦用文人。雖說孔老夫子現在成了朝廷獨尊的儒學大師,司馬遷到曲阜並不是為此才要給孔子立傳,而是因為他是打心眼裏敬佩孔夫子的學問和為人。另外,這趟旅遊,費用全是司馬遷自掏腰包,沒得到朝廷半點兒資助。
在司馬遷的心目中,孔夫子是個文化巨人,他引用《詩經》裏的一句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來比喻孔老夫子,意思就是說,孔夫子像一座大山,太高大了,咱這輩子隻能仰著脖兒瞻仰他老人家了;他又像一條大道,咱隻能沿著這條康莊大道向前進了。過去讀過孔夫子的書,對他老人家就佩服得不得了。要說曆史上的君主和賢臣也夠多的吧,大都是火那麽一陣子,人一死,茶就涼,“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哪一個能跟他老人家比呀。老夫子一介布衣,學問人品都傳了十幾代了,愣是曆久不衰。現而今,朝野的君臣百姓,談六藝,都得以他老人家的學說作為衡量標準,您說這不是“至聖”又是什麽?
司馬遷就是懷著這樣一種崇敬的心情來到曲阜的。今天,咱們都知道“千年禮樂歸東魯,萬古衣冠拜素王”的曲阜已經成了山東人創收的旅遊景點,孔廟、孔府、孔林還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曲阜也被尊崇為世界三大聖城之一了。然而,司馬遷去的時候曲阜可沒這麽風光,但它也絕對是個文化寶庫。司馬遷在那兒看到許多寶貴文物,老夫子留下來的好多物件都還在,而且全是真東西,絕對沒有複製品。
司馬遷瞻仰了在城北泗水之上的孔墓,參觀了孔子的廟堂,車服,禮器,並且看到學生們時不時在孔子故居演習禮儀。沉浸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中,他當然是樂不思蜀了,因而,在這一帶就盤桓了很長時間。他還去了鄒縣和嶧山等地,觀摩當地人演習古代鄉射的禮儀。在《孔子世家》裏,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對孔老夫子的治學方法以及儒學的文化傳承記載得非常詳細,給後人研究孔子提供了詳實的曆史資料。如果沒有在曲阜一帶的考察觀摩,很難想象司馬遷 能在洋洋近萬言的《孔子世家》中把孔子一生的零星碎片連綴起來,將傳說中的孔夫子還原成曆史的孔夫子,將其神形風貌栩栩如生地展現給後世。
孔子在這一地區的巨大影響和儒家禮儀教化的社會效果給司馬遷帶來的文化震撼看來是非常劇烈的,尤其是在他訪問了鄰近的齊國古都臨淄,清楚地看到文化對人們生活的巨大影響。
臨淄在戰國時就是個重要的商業城市,曾極為繁華。戰國時的外交家蘇秦曾經描繪過臨淄的盛況:“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陰,揮汗成雨。”漢興以來,臨淄在朝廷休養生息的政策鼓舞下,堅持走可持續性發展的道路,到司馬遷訪問該城的時候,人口已達十餘萬人。高度發達的經濟和與之相適應的社會風俗,引起了司馬遷的嚴重關注。
按說臨淄和鄒魯兩地距離不是很遠,可是由於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兩地民俗風情卻迥然相異。司馬遷在《世紀.貨殖列傳》中對兩地不同的文化及民風有過如下描述:“齊帶山濤,膏壤千裏,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魚鹽。…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其中具五民”,“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故其民齪齪。”您瞧,兩地風俗的差異竟會有這麽大,難怪司馬遷比較了兩地民俗風情後遇到了文化震撼呢。
嶧山之南的薛地(今山東滕縣東南),是戰國時期以“不恥下交”,養客三千而揚名的齊公子孟嚐君的封邑。“無車彈鋏”的馮驩“焚券市義”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薛地的民俗崇尚豪強,同鄒魯古雅淳厚之風形成鮮明對照,這同孟嚐君當年大量招募天下豪傑俠客移居薛地有著曆史的必然聯係。
司馬遷本人在薛地也遇到了麻煩,他曾簡單提及在這次旅遊中“困薛彭城”,有可能像孔子厄陳蔡一樣,也有可能在薛地遇到剪徑宵小,錢包被偷了,行李被搶了,盤纏沒有了,以至於到了彭城都沒緩過勁兒來。司馬遷這人為人忒低調,對曆史人物他能不厭其詳的描述,盡可能給後人提供多一些信息,可對他自己就惜墨如金。“困薛彭城”的事兒肯定很嚴重,要不然他也不會專門提起。雖然提了,就這麽幾個字,叫後人瞎猜。不管怎麽說,司馬遷在這次旅遊中不是一帆風順,但他也沒遇到困難就想打退堂鼓。
自薛南下,司馬遷遊曆了彭城(今江蘇銅山)。彭城地處戰略要地,是秦楚,楚漢戰爭時的兵家必爭之地,西楚霸王項羽曾定都於此。以彭城為中心的魯南,蘇北地區,是秦末農民起義的發源地,也是楚漢戰爭的主要戰場。漢王劉邦定三秦後,曾率五路諸侯,凡五十六萬人馬,東伐楚,襲奪彭城;楚漢大戰彭城,漢軍大敗,楚軍追至雎水,“多殺士卒”,竟使“雎水為之不流”。劉邦的老爹老娘和老婆孩子一大群家屬也叫項羽抓著做了人質。遙想彭城大戰,漢王眼看著不行了,諸侯“見楚強漢敗,還皆去漢複為楚”。您瞧,高祖就是成大事的人,就是不服輸。最後怎麽著?還不是逼得項羽烏江自刎,打出一個大漢天下。咱不就是遇上點兒麻煩嘛,怎能跟當年漢王在這遇到的挫折比呢?想到這,司馬遷因為“困薛彭城”造成的低落情緒也就煙消雲散了。
真正的曆史學家,站在曆史的製高點上看社會看自己,就往往看得遠,看得開。司馬遷克服了自己遇到的困難,接茬遊曆。在毗鄰彭城的豐邑(今江蘇徐州附近),是漢高祖劉邦的老家,咱無論如何得到那兒去一趟。司馬遷到那兒同當地老鄉一聊,劉邦的老底就露了。這家夥整個一貪財好色的流氓無賴,要趕上太平盛世,不判上幾年也得弄個勞動教養。好在生逢其時,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各地草莽群起響應,劉邦這家夥憑著長得一付好皮囊,再加上能吹會吹,弄起一夥人造反,沒承想,竟成了氣候。司馬遷在此地獲得了大量在官方檔案文件決然尋找不到的珍貴史料。
司馬遷在豐,沛等郡縣的遊曆中,向熟悉掌故的人采訪了大量關於劉邦及其手下一些人物的珍聞趣事:比如給人當吹鼓手的沛郡人周勃;殺狗賣肉的樊噲;…等等等等,他還尋機親自拜訪曆史名人的後代,力求對自己采訪的對象有深刻的了解。當他聽說舞陽侯樊噲的孫子他廣居住在沛縣西南的睢陽(今河南商丘縣南),便慕名而來,向他廣了解樊噲等楚漢時期風雲人物的逸聞軼事。
睢陽以西是魏國都城大梁(今河南開封)。這座戰爭時期的通都大邑此時已是衰敗不堪了,然而,魏公子信陵君“仁而下士”,抵抗強秦,“竊符救趙”,振奮諸侯的事跡依然熠熠生輝。 司馬遷在這裏參觀了當年魏公子親自迎接侯生所住過的“夷門”(大梁城東門),在同當地百姓的交談中發現:人們對信陵君無比敬仰,甚至認為,魏之所以滅亡,是不重用信陵君的緣故。
遊曆了大梁之後,司馬遷帶著一身的疲倦和滿心的喜悅,返回長安。在曆時兩年多的時間裏,司馬遷曆盡艱辛,完成了行程萬餘裏穿越陝西,河南,湖北,湖南,江西,浙江,江蘇,山東,安徽等九省的第一次全國性的大遊曆。
(未完待續)
文章也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