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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誌敏的著名散文:《可愛的中國》

(2009-08-04 13:20:31) 下一個
《可愛的中國》是方誌敏的著名散文,也是他的遺著。1935年寫於獄中。作者以親身經曆概括了中國從“五四”運動到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以來的悲慘曆史,憤怒地控訴了帝國主義肆意欺侮中國人民的種種罪行。他滿懷愛國主義激情,象征性地把祖國比喻為“生育我們的母親”,“她是一個天姿玉質的美人,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有令人愛慕之美。”可是,美麗健壯而可愛的母親,卻正受著“無謂屈辱和殘暴的蹂躪”,強盜、惡魔殘害她,掠奪她,肢解她的身體,吮吸她的血液,軍閥幫助惡魔殺害自己的母親。作者高聲疾呼,“母親快要死去了”,“救救母親呀!”他指出挽救祖國的“唯一出路”就是進行武裝鬥爭,論證“中國是有自救的力量的”,堅信中華民族必能從戰鬥中獲救。並在篇末展示了中國革命的光明前景,描繪出革命後祖國未來的美好幸福的景象,表現了強烈的民族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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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囚室,四壁都用白紙裱糊過,雖過時已久,裱紙變了黯黃色,有幾處漏雨的地方,並起了大塊的黑色斑點;但有日光照射進來,或是強光的電燈亮了,這室內仍顯得潔白耀目。對天空開了兩道玻璃窗,光線空氣都不算壞。對準窗子,在室中靠石壁放著一張黑漆色長方書桌,桌上擺了幾本厚書和墨盒茶盅。桌邊放著一把鋸短了腳的矮竹椅;接著竹椅背後,就是一張鐵床;床上鋪著灰色軍毯,一床粗布棉被,折疊了三層,整齊的擺在床的裏沿。在這室的裏麵一角,有一隻未漆的未蓋的白木箱擺著,木箱裏另有一隻馬桶躲藏在裏麵,日夜張開著口,承受這室內囚人每日排泄下來的穢物。在白木箱前麵的靠壁處,放著一隻藍磁的痰盂,它象與馬桶比賽似的,也是日夜張開著口,承受室內囚人吐出來的痰涕與丟下去的橘皮蔗渣和紙屑。驟然跑進這間房來,若不是看到那隻刺目的很不雅觀的白方木箱,以及坐在桌邊那個釘著鐵鐐一望而知為囚人的祥鬆,或者你會認為這不是一間囚室,而是一間書室了。
  的確,就是關在這室內的祥鬆,也認為比他十年前在省城讀書時所住的學舍的房間要好一些。
  這是看守所優待號的一間房。這看守所分為兩部,一部是優待號,一部是普通號。優待號是優待那些在政治上有地位或是有資產的人們。他們因各種原因,犯了各種的罪,也要受到法律上的處罰;而他們平日過的生活以及他們的身體,都是不能耐住那普通號一樣的待遇;把他們也關到普通號裏去,不要一天兩天,說不定都要生病或生病而死,那是萬要不得之事。故特辟優待號讓他們住著,無非是期望著他們趁早悔改的意思。所以與其說優待號是監獄,或者不如說是休養所較為恰切些,不過是不能自由出入罷了。比較那潮濕汙穢的普通號來,那是大大的不同。在普通號吃苦生病的囚人,突然看到優待號的清潔寬敞,心裏總不免要發生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天獄之感。
  因為祥鬆是一個重要的政治犯,官廳為著要迅速改變他原來的主義信仰,才將他從普通號搬到優待號來。
  祥鬆前在普通號,有三個同伴同住,談談講講,也頗覺容易過日。現在是孤零一人,鎮日坐在這囚室內,未免深感寂寞了。他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想借煙來散悶,酒來解愁,也是做不到的。而能使他忘懷一切的,隻是讀書。他從同號的難友處借了不少的書來,他原是愛讀書的人,一有足夠的書給他讀讀看看,就是他腳上釘著的十斤重的鐵鐐也不覺得它怎樣沉重壓腳了。尤其在現在,書好像是醫生手裏止痛的嗎啡針,他一看起書來,看到津津有味處,把他精神上的愁悶與肉體上的苦痛,都麻痹地忘卻了。
  到底他的腦力有限,接連看了幾個鍾頭的書,頭就會一陣一陣的脹痛起來,他將一雙肘節放在桌上,用兩掌抱住脹痛的頭,還是照原看下去,一麵咬緊牙關自語:“盡你痛!痛!再痛!腦溢血,暈死去罷!”直到腦痛十分厲害,不能再耐的時候,他才丟下書本,在桌邊站立起來。或是向鐵床上一倒,四肢攤開伸直,閉上眼睛養養神;或是在室內從裏麵走到外麵,又從外麵走到裏麵的踱著步;再或者站在窗口望著窗外那麽一小塊沉悶的雨天出神;也順利望望圍牆外那株一半枯枝,一半綠葉的柳樹。他一看到那一簇濃綠的柳葉,他就猜想出遍大地的樹木,大概都在和暖的春風吹噓中,長出豔綠的嫩葉來了——他從這裏似乎得到一點兒春意。
  他每天都是這般不變樣地生活著。
  今天在換班的看守兵推開門來望望他——換班交代最重要的一個囚人——的時候,卻看到祥鬆沒有看書,也沒有踱步,他坐在桌邊,用左手撐住頭,右手執著筆在紙上邊寫邊想。祥鬆今天似乎有點什麽感觸,要把它寫出來。他在寫些什麽呢?啊!他在寫著一封給朋友們的信。
  親愛的朋友們:
  我終於被俘入獄了。
  關於我被俘入獄的情形,你們在報紙上可以看到,知道大概,我不必說了。我在被俘以後,經過繩子的綁縛,經過釘上粗重的腳鐐,經過無數次的拍照,經過裝甲車的押解,經過幾次群眾會上活的示眾,以至關入籠子裏,這些都象放電影一般,一幕一幕的過去!我不願再去回憶那些過去了的事情,回憶,隻能增加我不堪的羞愧和苦惱!我也不願將我在獄中的生活告訴你們。朋友,無論誰入了獄,都得感到愁苦和屈辱,我當然更甚,所以不能告訴你們一點什麽好的新聞。我今天想告訴你們的卻是另外一個比較緊要的問題,即是關於愛護中國,拯救中國的問題,你們或者高興聽一聽我講這個問題罷。
  我自入獄後,有許多人來看我:他們為什麽來看我,大概是懷著到動物園裏去看一隻新奇的動物一樣的好奇心罷?他們背後怎樣評論我,我不能知道,而且也不必一定要知道。就他們當麵對我講的話,他們都承認我是一個革命者;不過他們認為我隻顧到工農階級的利益,忽視了民族的利益,好像我並不是熱心愛中國愛民族的人。朋友,這是真實的話嗎?工農階級的利益,會是與民族的利益衝突嗎?不,絕不是的,真正為工農階級謀解放的人,才正是為民族謀解放的人,說我不愛中國不愛民族,那簡直是對我一個天大的冤枉了。
  我很小的時候,在鄉村私塾中讀書,無知無識,不知道什麽是帝國主義,也不知道帝國主義如何侵略中國,自然,不知道愛國為何事。以後進了高等小學讀書,知識漸開,漸漸懂得愛護中國的道理。一九一八年愛國運動波及到我們高小時,我們學生也開起大會來了。
  在會場中,我們幾百個小學生,都懷著一肚子的憤恨,一方麵痛恨日本帝國主義無饜的侵略,另一方麵更痛恨曹、章等賣國賊的狗肺狼心!就是那些年青的教師們(年老的教師們,對於愛國運動,表示不甚關心的樣子),也和學生一樣,十分激憤。宣布開會之後,一個青年教師跑上講堂,將日本帝國主義提出的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一條一條地邊念邊講。他的聲音由低而高,漸漸地吼叫起來,臉色漲紅,漸而發青,頸子脹大得象要爆炸的樣子,滿頭的汗珠子,滿嘴唇的白沫,拳頭在講桌上捶得碰碰響。聽講的我們,在這位教師如此激昂慷慨的鼓動之下,那一個不是鼓起嘴巴,睜大著眼睛——每對透亮的小眼睛,都是紅紅的象要冒出火來;有幾個學生竟流淚哭起來了。朋友,確實的,在這個時候,如果真有一個日本強盜或是曹、章等賣國賊的那一個站在我們的麵前,那怕不會被我們一下打成肉餅!會中,通過抵製日貨,先要將各人身邊的日貨銷毀去,再進行檢查商店的日貨,並出發對民眾講演,喚起他們來愛國。會散之後,各寢室內扯抽屜聲,開箱籠聲,響得很熱鬧,大家都在急忙忙地清查日貨呢。
  “這是日貨,打了去!”一個玻璃瓶的日本牙粉扔出來了,扔在階石上,立即打碎了,淡紅色的牙粉,飛灑滿地。
  “這也是日貨,踩了去!”一隻日貨的洋磁臉盆,被一個學生倒仆在地上,猛地幾腳踩凹下去,磁片一片片地剝落下來,一腳踢出,磁盆就象含冤無訴地滾到牆角裏去了。
  “你們大家看看,這床席子大概不是日本貨吧?”一個學生雙手捧著一床東洋席子,表現很不能舍去的樣子。
  大家走上去一看,看見席頭上印了“日本製造”四個字,立刻同聲叫起來:
  “你的眼睛瞎了,不認得字?你舍不得這床席子,想做亡國奴!?”不由分說,大家伸出手來一撕,那床東洋席,就被撕成碎條了。
  我本是一個苦學生,從鄉間跑到城市裏來讀書,所帶的鋪蓋用品都是土裏土氣的,好不容易弄到幾個錢來,買了日本牙刷,金剛石牙粉,東洋臉盆,並也有一床東洋席子。我明知銷毀這些東西,以後就難得錢再買,但我為愛國心所激動,也就毫無顧惜地銷毀了。我並向同學們宣言,以後生病,就是會病死了,也決不買日本的仁丹和清快丸。
  從此以後,在我幼稚的腦筋中,作了不少的可笑的幻夢:我想在高小畢業後,即去投考陸軍學校,以後一級一級的升上去,帶幾千兵或幾萬兵,打到日本去,踏平三島!我又想,在高小畢業後,就去從事實業,苦做苦積,那怕不會積到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私,一齊拿出來,練海陸軍,去打東洋。讀西洋史,一心想做拿破侖;讀中國史,一心又想做嶽武穆。這些混雜不清的思想,現在講出來,是會惹人笑痛肚皮!但在當時我卻認為這些思想是了不起的真理,愈想愈覺得津津有味,有時竟想到幾夜失眠。
  一個青年學生的愛國,真有如一個青年姑娘初戀時那樣的真純入迷。
  朋友,你們知道嗎?我在高小畢業後,既未去投考陸軍學校,也未從事什麽實業,我卻到N城來讀書了。N城到底是省城,比縣城大不相同。在N城,我看到了許多洋人,遇到了許多難堪的事情,我講一兩件給你們聽,可以嗎?
  隻要你到街上去走一轉,你就可以碰著幾個洋人。當然我們並不是排外主義者,洋人之中,有不少有學問有道德的人,他們同情於中國民族的解放運動,反對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壓迫和侵略,他們是我們的朋友。隻是那些到中國來賺錢,來享福,來散播精神的鴉片——傳教的洋人,卻是有十分的可惡的。他們自認為文明人,認我們為野蠻人,他們是優種,我們卻是劣種;他們昂頭闊步,帶著一種藐視中國人、不屑與中國人為伍的神氣,總引起我心裏的憤憤不平。我常想:“中國人真是一個劣等民族嗎?真該受他們的藐視嗎?我不服的,決不服的。”
  有一天,我在街上低頭走著,忽聽得“站開!站開!”的喝道聲。我抬頭一望,就看到四個綠衣郵差,提著四個長方扁燈籠,燈籠上寫著:“郵政管理局長”幾個紅扁字,四人成雙行走,向前喝道;接著是四個徒手的綠衣郵差;接著是一頂綠衣大轎,四個綠衣轎夫抬著;轎的兩旁,各有兩個綠衣郵差扶住轎杠護著走;轎後又是四個綠衣郵差跟著。我再低頭向轎內一望,轎內危坐著一個碧眼黃發高鼻子的洋人,口裏銜著一枝大雪茄,臉上露出十足的傲慢自得的表情。“啊!好威風呀!”我不禁脫口說出這一句。郵政並不是什麽深奧巧妙的事情,難道一定要洋人才辦得好嗎?中國的郵政,為什麽要給外人管理去呢?
  隨後,我到K埠讀書,情形更不同了。在K埠有了所謂租界上,我們簡直不能亂動一下,否則就要遭打或捉。在中國的地方,建起外人的租界,服從外人的統治,這種現象不會有點使我難受嗎?
  有時,我站在江邊望望,就看見很多外國兵艦和輪船在長江內行駛和停泊,中國的內河,也容許外國兵艦和輪船自由行駛嗎?中國有兵艦和輪船在外國內河行駛嗎?如果沒有的話,外國人不是明白白欺負中國嗎?中國人難道就能夠低下頭來活受他們的欺負不成?
  就在我讀書的教會學校裏,他們口口聲聲傳那“平等博愛”的基督教;同是教員,又同是基督信徒,照理總應該平等待遇;但西人教員,都是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中國教員隻有幾十元一月的薪水;教國文的更可憐,簡直不如去討飯,他們隻有二十餘元一月的薪水。朋友,基督國裏,就是如此平等法嗎?難道西人就真是上帝寵愛的驕子,中國人就真是上帝拋棄的下流的癟三?!
  朋友,想想看,隻要你不是一個斷了氣的死人,或是一個甘心亡國的懦夫,天天碰著這些惱人的問題,誰能按下你不挺身而起,為積弱的中國奮鬥呢?何況我正是一個血性自負的青年!
  朋友,我因無錢讀書,就漂流到吸盡中國血液的唧筒——上海來了。最使我難堪的,是我在上海遊法國公園的那一次。我去上海原是夢想著找個半工半讀的事情做做,那知上海是人浮於事,找事難於登天,跑了幾處,都毫無頭緒,正在納悶著,有幾個窮朋友,邀我去遊法國公園散散悶。一走到公園門口就看到一塊刺目的牌子,牌子上寫著“華人與狗不準進園”幾個字。這幾個字射入我的眼中時,全身突然一陣燒熱,臉上都燒紅了。這是我感覺著從來沒有受過的恥辱!在中國的上海地方讓他們造公園來,反而禁止華人入園,反而將華人與狗並列。這樣無理的侮辱華人,豈是所謂“文明國”的人們所應做出來的嗎?華人在這世界上還有立足的餘地嗎?還能生存下去嗎?我想至此也無心遊園了,拔起腳就轉回自己的寓所了。
  朋友,我後來聽說因為許多愛國文學家著文的攻擊,那塊侮辱華人的牌子已經取去了。真的取去了沒有?還沒有取去?朋友,我們要知道,無論這塊牌子取去或沒有取去,那些以主子自居的混蛋的洋人,以畜生看待華人的觀念,是至今沒有改變的。
  朋友,在上海最好是埋頭躲在鴿子籠裏不出去,倒還可以靜一靜心!如果你喜歡向外跑,喜歡在“國中之國”的租界上去轉轉,那你不僅可以遇著“華人與狗”一類的難堪的事情,你到處可以看到高傲的洋大人的手杖,在黃包車夫和苦力的身上飛舞;到處可以看到飲得爛醉的水兵,沿街尋人毆打;到處可以看到巡捕手上的哭喪棒,不時在那些不幸的人們身上亂揍;假若你再走到所謂“西牢”旁邊聽一聽,你定可以聽到從裏麵傳出來的包探捕頭拳打腳踢毒刑畢用之下的同胞們一聲聲呼痛的哀音,這是他們利用治外法權來懲治反抗他們的誌士!半殖民地民眾悲慘的命運嗬!中國民族悲慘的命運嗬!
  朋友,我在上海混不出什麽名堂,仍轉回K省來了。
  我搭上一隻J國輪船。在上船之前,送行的朋友告訴我在J國輪船,確要小心謹慎,否則船上人不講理的。我將他們的忠告,謹記在心。我在狹小擁擠、汗臭屁臭、蒸熱悶人的統艙裏,買了一個鋪位。朋友,你們是知道的,那時,我已患著很厲害的肺病,這統艙裏的空氣,是極不適宜於我的;但是,一個貧苦學生,能夠買起一張統艙票,能夠在統艙裏占上一個鋪位,已經就算是很幸事了。我躺在鋪位上,頭在發昏暈!等查票人過去了,正要昏迷迷的睡去,忽聽到從貨艙裏發出可怕的打人聲及喊救聲。我立起身來問茶房什麽事,茶房說,不要去理它,還不是打那些不買票的窮蛋。我不聽茶房的話,拖著鞋向那貨艙走去,想一看究竟。我走到貨艙門口,就看見有三個衣服襤褸的人,在那堆疊著的白糧包上蹲伏著。一個是兵士,二十多歲,身體健壯,穿著一件舊軍服。一個象工人模樣,四十餘歲,很瘦,似有暗病。另一個是個二十餘歲的婦人,麵色粗黑,頭上紮一塊青布包頭,似是從鄉下逃荒出來的樣子。三人都用手抱住頭,生怕頭挨到鞭子,好像手上挨幾下並不要緊的樣子。三人的身體,都在戰栗著。他們都在極力將身體緊縮著,好像想縮小成一小團子或一小點子,那鞭子就打不著那一處了。三人擠在一個艙角裏,看他們的眼睛,偷偷地東張西張的神氣,似乎他們在希望著就在屁股底下能夠找出一個洞來,以便躲進去避一避這無情的鞭打,如果真有一個洞,就是洞內滿是屎尿,我想他們也是會鑽進去的。在他們對麵,站著七個人,靠後一點,站著一個較矮的穿西裝的人,身本肥胖的很,肚皮膨大,滿臉油光,鼻孔下蓄了一小綹短須。兩手叉在褲袋裏,臉上浮露一種毒惡的微笑,一望就知道他是這場鞭打的指揮者。其餘六個人,都是水手茶房的模樣,手裏拿著藤條或竹片,聽取指揮者的話,在鞭打那三個未買票偷乘船的人們。
  “還要打!誰叫你不買票!”那肥人說。
  他話尚未說斷,那六個人手裏的藤條和竹片,就一齊打下。“還要打!”肥人又說。藤條竹片又是一齊打下。每次打下去,接著藤條竹片的著肉聲,就是一陣“痛喲!”令人酸鼻的哀叫!這種哀叫,並不能感動那肥人和幾個打手的慈心,他們反而哈哈的笑起來了。
  “叫得好聽,有趣,多打幾下!”那肥人在笑後命令地說。
  那藤條和竹片,就不分下數的打下,“痛喲!痛喲!饒命嗬!”的哀叫聲,就更加尖銳刺耳了!
  “停住!去拿繩子來!”那肥人說。
  那幾個打手,好像耍熟了把戲的猴子一樣,隻聽到這句話,就曉得要做什麽。馬上就有一個跑去拿了一捆中粗繩子來。
  “將他綁起來,拋到江裏去喂魚!”肥人指著那個兵士說。
  那些打手一齊上前,七手八腳的將那兵士從糖包上拖下來,按倒在艙麵上,綁手的綁手,綁腳的綁腳,一刻兒就把那兵士綁起來了。繩子很長,除縛結外,還各有一長段拖著。
  那兵士似乎入於昏迷狀態了。
  那工人和那婦人還是用雙手抱住頭,蹲在糖包上發抖戰,那婦人的嘴唇都嚇得變成紫黑色了。
  船上的乘客,來看發生什麽事體的,漸來漸多,貨艙門口都站滿了,大家臉上似乎都有一點不平服的表情。
  那兵士漸漸的清醒過來,用不大的聲音抗議似的說:
  “我隻是無錢買船票,我沒有死罪!”
  拍的一聲,兵士的麵上挨了一巨掌!這是打手中一個很高大的人打的。他吼道:“你還講什麽?象你這樣的狗東西,別說死一個,死十個百個又算什麽!”
  於是他們將他搬到艙沿邊,先將他手上和腳上兩條拖著的繩子,縛在船沿的鐵欄幹上,然後將他抬過欄幹向江內吊下去。人並沒有浸入水內,離水麵還有一尺多高,隻是仰吊在那裏。被輪船激起的江水濺沫,急雨般打到他麵上來。
  那兵士手腳被吊得徹心徹骨的痛,大聲哀叫。
  那幾個魔鬼似的人們,聽到了哀叫,隻是“好玩!好玩”的叫著跳著作樂。
  約莫吊了五六分鍾,才把他拉上船來,向艙板上一摔,解開繩子,同時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味道嚐夠了嗎?”“坐白船沒有那麽便宜的!”“下次你還買不買票?”“下次你還要不要來嚐這辣味兒?”“你想錯了,不買票來偷搭外國船!”那兵士直硬硬地躺在那裏,閉上眼睛,一句話也不答,隻是左右手交換的去摸撫那被繩子嵌成一條深槽的傷痕,兩隻腳也在那吊傷處交互揩擦。
  “把他也綁起來吊一下!”肥人又指著那工人說。
  那工人趕從糖包上爬下來,跪在艙板上,哀懇地說:“求求你們不要綁我,不要吊我,我自己爬到江裏去投水好了。象我這樣連一張船票都買不起的苦命,還要它做什麽!”他說完就望船沿爬去。
  “不行不行,照樣的吊!”肥人說。
  那些打手,立即將那工人拖住,照樣把他綁起,照樣將繩子縛在鐵欄幹上,照樣把他抬過鐵欄幹吊下去,照樣地被吊在那裏受著江水激沫的濺灑,照樣他在難忍的痛苦下哀叫,也是吊了五六分鍾,又照樣把他吊上來,摔在艙板上替他解縛。但那工人並不去摸撫他手上和腳上的傷痕,隻是眼淚如泉湧地流出來,盡在抽噎的哭,那半老人看來是很傷心的了!
  “那婦人怎樣耍她一下呢?”打手中一個矮瘦的流氓樣子的人向肥人問。
  “……”肥人微笑著不作聲。
  “不吊她,摸一摸她,也是有趣的呀!”
  肥人點一點頭。
  那人就趕上前去,扯那婦人的褲腰。那婦人雙腳打文字式的絞起,一雙手用力遮住那小肚子下的地方,臉上紅得發青了,用尖聲喊叫:“嬲不得呀!嬲不得呀!”
  那人用死力將手伸進她的腿胯裏,摸了幾摸,然後把手拿出來,笑著說:“沒有毛的,光板子!光板子!”
  “哈,哈,哈哈……”打手們哄然大笑起來了。
  “打!”我氣憤不過,喊了一聲。
  “誰喊打?”肥人圓睜著那凶眼望著我們威嚇地喝。
  “打!”幾十個人的聲音,從站著觀看的乘客中吼了出來。
  那肥人有點驚慌了,趕快移動腳步,挺起大肚子走開,一麵急忙地說:
  “饒了他們三個人的船錢,到前麵碼頭趕下船去!”
  那幾個打手齊聲答應“是”,也即跟著肥人走去了。
  “真是滅絕天理良心的人,那樣的虐待窮人!”“狗養的好凶惡!”“那個肥大頭可殺!”“那幾個當狗的打手更壞!”“咳,沒有捶那班狗養的一頓!”在觀看的乘客中,發生過一陣嘈雜的憤激的議論之後,都漸次散去,各回自己的艙位去了。
  我也走回統艙裏,向我的鋪位上倒下去,我的頭象發熱病似的脹痛,我幾乎要放聲痛哭 出來。
  朋友,這是我永不能忘記的一幕悲劇!那肥人指揮著的鞭打,不僅是鞭打那三個同胞,而是鞭打我中國民族,痛在他們身上,恥在我們臉上!啊!啊!朋友,中國人難道真比一個畜生都不如了嗎?你們聽到這個故事,不也很難過嗎?
  朋友,以後我還遇著不少的象這一類或者比這一類更難堪的事情,要說,幾天也說不完,我也不忍多說了。總之,半殖民地的中國,處處都是吃虧受苦,有口無處訴。但是,朋友,我卻因每一次受到的刺激,就更加堅定為中國民族解放奮鬥的決心。我是常常這樣想著,假使能使中國民族得到解放,那我又何惜於我這一條蟻命!
  朋友!中國是生育我們的母親。你們覺得這位母親可愛嗎?我想你們是和我一樣的見解,都覺得這位母親是蠻可愛蠻可愛的。以言氣候,中國處於溫帶,不十分熱,也不十分冷,好像我們母親的體溫,不高不低,最適宜於孩兒們的偎依。以言國土,中國土地廣大,縱橫萬數千裏,好像我們的母親是一個身體魁大、胸寬背闊的婦人,不象日本姑娘那樣苗條瘦小。中國許多有名的崇山大嶺,長江巨河,以及大小湖泊,豈不象征著我們母親豐滿堅實的肥膚上之健美的肉紋和肉窩?中國土地的生產力是無限的;地底蘊藏著未開發的寶藏也是無限的;廢置而未曾利用起來的天然力,更是無限的,這又豈不象征著我們的母親,保有著無窮的乳汁,無窮的力量,以養育她四萬萬的孩兒?我想世界上再沒有比她養得更多的孩子的母親吧。至於說到中國天然風景的美麗,我可以說,不但是雄巍的峨嵋,嫵媚的西湖,幽雅的雁蕩,與夫“秀麗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可以傲睨一世,令人稱羨;其實中國是無地不美,到處皆景,自城市以至鄉村,一山一水,一丘一壑,隻要稍加修飾和培植,都可以成流連難舍的勝景;這好像我們的母親,她是一個天姿玉質的美人,她的身體的每一部份,都有令人愛慕之美。中國海岸線之長而且彎曲,照現代藝術家說來,這象征我們母親富有曲線美吧。咳!母親!美麗的母親,可愛的母親,隻因你受著人家的壓榨和剝削,弄成貧窮已極;不但不能買一件新的好看的衣服,把你自己裝飾起來;甚至不能買塊香皂將你全身洗擦洗擦,以致現出怪難看的一種憔悴襤褸和汙穢不潔的形容來!啊!我們的母親太可憐了,一個天生的麗人,現在卻變成叫化的婆子!站在歐洲、美洲各位華貴的太太麵前,固然是深愧不如,就是站在那日本小姑娘麵前,也自慚形穢得很呢!
  聽著!朋友!母親躲到一邊去哭泣了,哭得傷心得很呀!她似乎在罵著:“難道我四萬萬七千萬的孩子,都是白生了嗎?難道他們真象著了魔的獅子,一天到晚的睡著不醒嗎?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偉大的團結力量,去與殘害母親、剝削母親的敵人鬥爭嗎?難道他們不想將母親從敵人手裏救出來,把母親也裝飾起來,成為世界上一個最出色、最美麗、最令人尊敬的母親嗎?”朋友,聽到沒有母親哀痛的哭嗎?是的,是的,母親罵得對,十分對!我們不能怪母親好哭,隻怪得我們之中出了敗類,自己壓製自己,眼睜睜的望著我們這位挺慈祥美麗的母親,受著許多無謂的屈辱,和殘暴的蹂躪!這真是我們做孩子們的不是了,簡直連一位母親都愛護不住了!
  朋友,看呀!看呀!那名叫“帝國主義”的惡魔的麵貌是多麽難看呀!在中國許多神怪小說上,也尋不出一個妖精鬼怪的麵貌,會有這些惡魔那樣的獰惡可怕!滿臉滿身都是毛,好像他們並不是人,而是人類中會吃人的猩猩!他們的血口,張開起來,好似無底的深洞,幾千幾萬幾千萬的人類,都會被它吞下去!他們的牙齒,尤其是那伸出口外的獠牙,十分銳利,發出可怕的白光!他們的手,不,不是手呀,而是僵硬硬的鐵爪!那麽難看的惡魔,那麽猙獰可怕的惡魔!一、二、三、四、五,朋友,五個可怕的惡魔,正在包圍著我們的母親呀!朋友,看呀,看到了沒有?呸!那些惡魔將母親摟住呢!用他們的血口,去親她的嘴,她的臉,用他們的鐵爪,去抓破她的乳頭,她的可愛的肥膚!呀,看呀!那個戴著粉白的假麵具的惡魔,在做什麽?他彎身伏在母親的胸前,用一支銳利的金管子,刺進,呀!刺進母親的心口,他的血口,套到這金管子上,拚命的吸母親的血液!母親多麽痛嗬,痛得嘴唇都成白色了。噫,其他的惡魔也照樣做嗎?看!他們都拿出各種金的、鐵的或橡皮的管子,套住在母親身上被他們鐵爪抓破流血的地方,都拚命吸起血液來了!母親,你有多少血液,不要一下子就被他們吸幹了嗎?
  嗄!那矮矮的惡魔,拿出一把屠刀來了!做什麽?呸!惡魔!你敢割我們母親的肉?你想殺死她?咳喲!不好了!一刀!拍的一刀!好大膽的惡魔,居然向我們母親的左肩上砍下去!母親的左壁,連著耳朵到頸,直到胸膛,都被砍下來了!砍下了身體的那麽一大塊——五分之一的那麽一大塊!母親的血在湧流出來,她不能哭出聲來,她的嘴唇隻是在那裏一張一張的動,她的眼淚和血在競著湧流!朋友們!兄弟們!救救母親呀!母親快要死去了!
  啊!那矮的惡魔怎麽那樣凶惡,竟將母親那麽一大塊身體,就一口生吞下去,還在那裏眈耽地望著,象一隻餓虎向著馴羊一樣的望著!惡魔!你還想砍,還想割,還想把我們的母親整個吞下去?!兄弟們,無論如何不能與它幹休!它砍下而且生吞下去母親的那麽一大塊身體!母親現在還象一個人嗎,缺了五分之一的身體?美麗的母親,變成一個血跡模糊肢體殘缺的人了。兄弟們,無論如何,不能與它幹休,大家衝上去,捉住那隻惡魔,用鐵拳痛痛的捶它,捶得它張開口來,吐出那塊被生吞下去的母親身體,才算,決不能讓它在惡魔的肚子裏消化了去,成了它的滋養料!我們一定要回來一個完整的母親,絕對不能讓她的肢體殘缺呀!
  呸!那是什麽人?他們也是中國人,也是母親的孩子?那麽為什麽去幫助惡魔來殺害自己的母親呢?你們看!他們在惡魔持刀向母親身上砍的時候,很快的就把砍下來的那塊身體,雙手捧到惡魔血口中去!他們用手拍拍惡魔的喉嚨,使它快吞下去;現在又用手去摸摸惡魔的肚皮,增進它的胃之消化力,好讓快點消化下去。他們都是所謂高貴的華人,怎樣會那麽恭順的秉承惡魔的意旨行事?委曲求歡,醜態百出!可恥,可恥!傀儡,賣國賊!狗彘不食的東西!狗彘不食的東西!你們幫助惡魔來殺害自己的母親,來殺害自己的兄弟,到底會得到什麽好處?!我想你們這些無恥的人們嗬!你們當傀儡、當、當走狗的代價,至多隻能伏在惡魔的肛門邊或小便上,去吸取它把母親的肉,母親的血消化完了排泄出來的一點糞渣和尿滴!那是多麽可鄙棄的人生嗬!
  朋友,看!其餘的惡魔,也都拔出刀來,饞涎欲滴地望著母親的身體,難道也象矮的惡魔一樣來分割母親嗎?啊!,不得了,他們如果都來操刀而割,母親還能活命嗎?她還不會立即死去嗎?那時,我們不要變成了無母親的孩子嗎?咳!亡了母親的孩子,不是到處更受人欺負和侮辱嗎?朋友們,兄弟們,趕快起來,救救母親呀!無論如何,不能讓母親死亡的嗬!
  朋友,你們以為我在說夢囈嗎?不是的,不是的,我在呼喊著大家去救母親嗬!再遲些時,她就要死去了。
  朋友,從崩潰毀滅中,救出中國來,從帝國主義惡魔生吞活剝下,救出我們垂死的母親來,這是刻不容緩的了。但是,到底怎樣去救呢?是不是由我們同胞中,選出幾個最會做文章的人,寫上一篇十分娓娓動聽的文告或書信,去勸告那些惡魔停止侵略呢?還是挑選幾個最會演說、最長於外交辭令的人,去向他們遊說,說動他們的良心,自動的放下屠刀不再宰割中國呢?抑或挑選一些頂善哭泣的人,組成哭泣團,到他們麵前去,長跪不起,哭個七日七夜,哭動他們的慈心,從中國撒手回去呢?再或者……我想不講了,這些都不會絲毫有效的。哀求帝國主義不侵略和滅亡中國,那豈不等於哀求老虎不吃肉?那是再可笑也沒有了。我想,欲求中國民族的獨立解放,決不是哀告、跪求哭泣所能濟事,而是喚起全國民眾起來鬥爭,都手執武器,去與帝國主義進行神聖的民族革命戰爭,將他們打出中國去,這才是中國唯一的出路,也是我們救母親的唯一方法,朋友,你們說對不對呢?
  因為中國對外戰爭的幾次失利,真象倒黴的人一樣,弄得自己不想信自己起來了。有些人簡直沒有一點民族自信心,認為中國是沉淪於萬丈之深淵,永不能自拔,在帝國主義麵前,中國渺小到象一個初出世的嬰孩!我在三個月前,就會到一位先生,他的身體瘦弱,皮膚白皙,頭上的發梳得很光亮,態度文雅。他大概是在軍隊中任個秘書之職,似乎是一個傷心國事的人。他特地來與我作了下列的談話:
  他:“咳!中國真是危急極了!”
  我:“是的,危急已極,再如此下去,難免要亡國了。”
  “唔,亡國,是的,中國遲早是要亡掉的。中國不會有辦法,我想是無辦法的。”他搖頭的說,表示十分喪氣的樣子。
  “先生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來?那裏就會無辦法。”我詰問他。
  “中國無力量呀!你想帝國主義多麽厲害嗬!幾百幾千架飛機,炸彈和人一樣高;還有毒瓦斯,一放起來,無論多少人,都要死光。你想中國拿什麽東西去抵抗它?”他說時,現出恐懼的樣子。
  “帝國主義固然厲害,但全中國民眾團結起來的鬥爭力量也是不可侮的啦!並且,還有……”我尚未說完,他就搶著說:
  “不行不行,民眾的力量,抵不住帝國主義的飛機大炮,中國不行,無辦法,無辦法的啦。”
  “那照先生所說,我們隻有坐在這裏等著做亡國奴了!你不覺得那是可恥的懦夫思想嗎?”我實在忍不住,有點氣憤了。他睜大眼睛,呆望著我,很難為情的不作答聲。
  這位先生,很可憐的代表一部分鄙怯人們的思想,他們隻看到帝國主義的飛機大炮,忘卻自己民族偉大的鬥爭力量。照他的思想,中國似乎是命注定的要走印度、朝鮮的道路了,那還了得?!
  中國真是無力自救嗎?我絕不是那樣想的,我認為中國是有自救的力量的。最近十幾年來,中國民族,不是表示過它的鬥爭力量之不可侮嗎?彌漫全國的“五卅”運動,是著實的教訓了帝國主義,中國人也是人,不是豬和狗,不是可以隨便屠殺的。省港罷工,在當時革命政權扶助之下,使香港變成了臭港,就是最老牌的帝國主義,也要屈服下來。以後北伐軍到了湖北和江西,漢口和九江的租界,不是由我們自動收回了嗎?在那時帝國主義在中國的威權,不是一落千丈嗎?朋友,我現在又要來講個故事了。就在北伐軍到江西的時候,我在江西做工作,因有事去漢口,在九江又搭上一隻J國輪船,而且十分湊巧,這隻輪船,就是我那次由上海回來所搭乘的輪船。使我十分奇怪的,就是輪船上下管事人對乘客們的態度,顯然是兩樣的了——從前是橫蠻無理,現在是和氣多了。我走到貨艙去看一下,貨艙依然是裝滿了糖包,但糖包上沒有蹲著什麽人。再走到統艙去看看,隻見兩邊走欄的甲板上,躺著好幾十個人。有些象是做工的,多數是象從鄉間來的,有一位茶房正在開飯給他們吃呢。我為了好奇心,走到那茶房麵前向他打了一個招呼,與他談話:
  我:“請問,這些人都是買了票嗎?”
  茶房:“他們那裏買票,都是些窮人。”
  我:“不買票也可以坐船嗎?”
  茶房:“馬馬虎虎的過去,不買票的人多呢!你看統艙裏那些士兵,那個買了票的?”他用手向統艙裏一指,我隨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就看見有十幾個革命軍兵士,圍在一個茶房的木箱四旁,箱蓋上擺著花生米,皮蛋,醬豆幹等下酒菜,幾個洋磁碗盛著酒,大家正在高興地喝酒談話呢。
  我:“他們真都沒有買票嗎?”
  茶房:“那裏還會假的,北伐軍一到漢口,他們就坐船不買票了。”
  “從前的時候,不買票也行坐船嗎?”我故意地問。
  茶房:“那還了得,從前不買票,不但打得要命,還要拋到江裏去!”
  “拋到江裏去?那豈不是要浸死人吃人命?”我又故意地問。
  茶房笑說:“不是真拋到江裏去浸死,而是將他吊一吊,嚇一嚇。不過這一吊也是一碗辣椒湯,不好嚐的。”
  我:“那麽現在你們的船老板,為什麽不那樣做呢?”
  茶房:“現在不敢那樣做了,革命勢力大了。”
  我:“我不懂那是怎樣說的,請說清楚!”
  茶房:“那還不清楚嗎?打了或吊了中國人,激動了公憤,工人罷下工來,他的輪船就會停住走不動了。那損失不比幾個人不買票的損失更大嗎?”
  我:“依你所說,那外國人也有點怕中國人了?”
  茶房:“不能說怕,也不能說不怕,唔,照近來情形看,似乎有點怕中國人了。哈哈!”茶房笑起來了。
  我與他再點點頭道別,我暗自歡喜地走進來。我心裏想,今天可惜不遇著那肥大頭,如遇著,至少也要奚落他幾句。
  我走到官艙的飯廳上去看看,四壁上除掛了一些字畫外,卻掛了一塊木板布告。布告上的字很大,遠處都可以看清楚。
  第 號 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布告
  為布告事。照得近來有車人及民眾搭乘外國輪船不買票,實屬非是!
  特出布告,仰該軍民人等,以後搭乘輪船,均須照章買票,不得有違!
  切切此布。
  啊啊,外國輪船,也有掛中國布告之一天,在中國民眾與兵、工奮鬥之下,藤條、竹片和繩子,也都失去從前的威力了。
  朋友,不幸得很,從此以後,中國又走上了厄運,環境又一天天的惡劣起來了。經過“五三”的濟南慘案,直到“九一八”,日本帝國主義公然出兵占領了中國東北四省,就是我在上麵所說的那矮的惡魔,一刀砍下並生吞下我們母親五分之一的身體。這是由於中國民族革命運動,受了挫折,對於中國進攻采取了“不抵抗主義”,沒有積極喚起國人自救所致!但是,朋友,接著這一不幸的事件而起的,卻來了全國洶湧的抗日救國運動,東北四省前仆後繼的義勇軍的抗戰,以及“一二八”有名的上海戰爭。這些是給了驕橫一世的日本軍閥一個嚴重的教訓,並在全世界人類而前宣告,中國的人民和兵士,不是生番,不是野人,而是有愛國心的,而是能夠戰鬥的,能夠為保衛中國而犧牲的。誰要想將有四千年曆史與四萬萬人口的中國民族吞噬下去,我們是會與他們拚命戰鬥到最後的一人!
  朋友,雖然在我們之中,有,有傀儡,有賣國賊,他們認仇作父,為虎作悵;但他們那班可恥的人,終竟是少數,他們已經受到國人的抨擊和唾棄,而漸趨於可鄙的結局。大多數的中國人,有良心有民族熱情的中國人,仍然是熱心愛護自己的國家的。現在不是有成千成萬的人在那裏決死戰鬥嗎?他們決不讓中國被帝國主義所滅亡,決不讓自己和子孫們做亡國奴。朋友,我相信中國民族必能從戰鬥中獲救,這豈是我們的自欺自譽嗎?
  不錯,目前的中國,固然是江山破碎,國弊民窮,但誰能斷言,中國沒有一個光明的前途呢?不,決不會的,我們相信,中國一定有個可讚美的光明前途。中國民族在很早以前,就造起了一座萬裏長城和開鑿了幾千裏的運河,這就證明中國民族偉大無比的創造力?中國在戰鬥之中一旦斬去了帝國主義的鎖鏈,肅清自己陣線內的賣國賊,得到了自由與解放,這種創造力,將會無限的發揮出來。到那時,中國的麵貌將會被我們改造一新。所有貧窮和災荒,混亂和仇殺,饑餓和寒冷,疾病和瘟疫,迷信和愚昧,以及那慢性的殺滅中國民族的鴉片毒物,這些等等都是帝國主義帶給我們可憎的贈品,將來也要隨著帝國主義的趕走而離去中國了。朋友,我相信,到那時,到處都是活躍的創造,到處都是日新月異的進步,歡歌將代替了悲歎,笑臉將代替了哭臉,富裕將代替了貧窮,康健將代替了疾苦,智慧將代替了愚昧,友愛將代替了仇殺,生之快樂將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園將代替了淒涼的荒地!這時,我們民族就可以無愧色的立在人類的麵前,而生育我們的母親,也會最美麗地裝飾起來,與世界上各位母親平等的攜手了。
  這麽光榮的一天,決不在遼遠的將來,而在很近的將來,我們可以這樣相信的,朋友!
  朋友,我的話說得太嚕嗦厭聽了吧!好,我隻說下麵幾句了。我老實的告訴你們,我愛護中國之熱誠,還是如小學生時代一樣的真誠無偽;我要打倒帝國主義為中國民族解放之心還是火一般的熾烈。不過,現在我是一個待決之囚呀!我沒有機會為中國民族盡力了,我今日寫這封信,是我為民族熱情所感,用文字來作一次為垂危的中國的呼喊,雖然我的呼喊,聲音十分微弱,有如一隻將死之鳥的哀鳴。
  啊!我雖然不能實際的為中國奮鬥,為中國民族奮鬥,但我的心總是日夜禱祝著中國民族在帝國主義羈絆之下解放出來之早日成功!假如我還能生存,那我生存一天就要為中國呼喊一天;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瘞骨的地方,或許會長出一朵可愛的花來,這朵花你們就看作是我的精誠的寄托吧!在微風的吹拂中,如果那朵花是上下點頭,那就可視為我對於為中國民族解放奮鬥的愛國誌士們在致以熱誠的敬禮;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搖擺,那就可視為我在提勁兒唱著革命之歌,鼓勵戰士們前進啦!
  親愛的朋友們,不要悲觀,不要畏餒,要奮鬥!要持久的艱苦的奮鬥!把各人所有的智慧才能,都提供於民族的拯救吧!無論如何,我們決不能讓偉大的可愛的中國,滅亡於帝國主義的肮髒的手裏!
  你們摯誠的祥鬆
  五月二日寫於囚室
  囚人祥鬆將上信寫好了,又從頭到尾仔細修改了一次,自以為沒有什麽大毛病了,將它折好,套入一個大信封裏。
  信封上寫著:“寄送不知其名的朋友們均啟”。這封信,他知道是無法寄遞的,他扯開書桌的抽屜,將信放在裏麵。然後拖起那雙戴了鐵鐐的腳,釘鐺釘鐺走到他的鐵床邊就倒下去睡了。
  他往日的睡,總是做著許多惡夢,今晚他或者能安睡一夜吧!我們盼望他能夠安睡,不做一點夢,或者隻做個甜蜜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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