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出身在四川一大地主家庭,在諸多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年幼時過繼給斷了後的一叔伯家當兒子,原本獨占一房,乃好事一樁,沒想到成年不久就趕上了解放,土改時理所當然地被冠以當家地主的成分,差點成了土改“革命”的對象,死在革命的屠刀下.
二伯命大,有幸逃過此劫.因為從小喜歡繪畫,家裏特意讓他拜了師.他擅長水墨畫,尤其寫得一手漂亮的令人稱道的毛筆字,遠近聞名.土改後居然憑此專長,光榮地成為了一位人民教師,在一所中學任美術教師.原本當老師也是好事一樁,卻好景不長.五七年“大鳴大放”期間,有人慕名求他幫忙畫一幅畫.畫一幅二伯拿手的水墨風景畫.二伯熱情善良,欣然應允.他按照別人的旨意,畫了一幅不起眼卻顛倒了他一生命運的畫.畫麵是欣欣向榮的城市,城市的天空有幾片烏雲飄浮其中,一輪紅日正力挽狂瀾,驅雲撥霧,發射出無與倫比的光芒.這幅畫原本的意境是為毛主席歌功頌德的,無甚敵意.可是整風反右的末期,各大小單位都必須挖出一定數目的“階級敵人”.有人拿著那幅水墨風景畫,怎麽看怎麽都覺得那幾片烏雲不順眼,共產黨的天是明朗的天,豈有烏雲擋道之理?二伯一輩子雖待人接物無比小心謹慎,因為出身不好,又親手描繪了這幅有“反革命”嫌疑的畫,結果被冤冤枉枉地劃成了“右派”,開除了公職,發配到了老家.
二伯成了“右派”後,二嬸為了兩位年幼的小孩的前途,立刻與他“劃清界限”,離了婚.雖然離了婚,還是被遣送回了故鄉.在偏遠的農村招人白眼,艱苦度日.一九六零年鬧災荒,二嬸和她年幼的小女兒因為短糧,被活活餓死.孤苦無助的大女兒,年僅十二,獨自跋山涉水,沿街乞討,一路艱辛,終於回到了父親的老家.那時候,二伯因為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常年被公社拉去寫標語,雖無報酬,卻總被好心的人舍一口飯吃.他本可以抬起頭挺起胸,理直氣壯的領回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是膽小的他惟恐因此毀了女兒的前程,在女兒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時,一咬牙,一跺腳,把自己悄悄地藏了起來.並托人轉告其女兒,說他此身此世沒有女兒.暗地裏,費盡周折,托信給了他遠在數百裏之外的弟弟,就是我的父親,請他收留他的大女兒.當父親見到他的大女兒時,她已經哭幹了眼淚,小小年紀哪裏懂得大人的一片苦心.她忍住淚水,頭也不回地跟著我的父親走了,她說:“叔叔,我已經沒了父親,從此你就是我的爸爸,我的親爹.”
二伯原以為跟女兒斷絕了父女關係,女兒便從此不再受牽連,可以跟別人一樣,平安度日.可是人算怎及天算?六五年,大姐高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奪取了市高考狀元.她原本可以進最好的大學,選最好的專業,可是,她親生父親的問題象個幽靈,在最不當出現的時候出現了.招生學校在她的檔案中找到了“該生不予錄取”的充足理由:她的親生父親是“大地主”,是“右派”,是“階級敵人”.文革中,大姐作為第一批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因為親生父親的問題,才華橫益的她被默默遣送到了偏遠的山區,因為親生父親的問題,漂亮出眾的她忍痛割舍了愛情,萬般無奈下把自己嫁給了隻有小學文化卻出身貧農的大姐夫.就這樣,.大姐心中對二伯揮之難卻的怨恨,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愈加的刻骨銘心.
二伯在老家,集“大地主”和“右派”於一身.文革中,一有風吹草動,就被拉出來戴高帽,遊街,批鬥.二伯是個隨遇而安又寬宏大量的人,每次運動都積極配合,認認真真批判檢舉自己,一絲不苟地書寫檢討材料,反反複複,孜孜不倦.盡管如此,有時候還是難免遭受紅衛兵小將的拳腳伺候,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二伯從不與人計較.依舊麵帶笑容,坦然與小年輕們相處.凡需幫忙,隨叫隨到.甚至幫公社領導或紅衛兵小將們寫批判牛鬼蛇神,批林批孔,歌頌毛主席,歌頌共產黨的文章,每次批鬥大會的橫幅,標語和口號,照例都是他自己寫,有時候還自己貼.逢年過節,他為許許多多的貧下中農寫對聯,畫年畫,老百姓暗地裏不把他當壞人,親熱的稱他為老師.生產隊帳目不清時,總是以他的裁決為準.久而久之,他的威望遠近聞名.甚至清官難斷的家務事,也得讓他來作主,生產隊長更是對他寵愛有加,平日裏,不讓他到地裏幹活,隻讓他做些文字工作,計個工分,寫個材料,輔導學生等等,諸如此類,讓他掙“軟工分”,貧下中農們對此也毫無異議,他的日子,比許多“右派”都愜意.雖然還算愜意,二伯頭頂“右派”帽子,卻難以再娶,一直孤身一人,他自己又很少提起女兒的事.方圓幾十裏的人,隻知道此地有一個無兒無女的右派孤老頭.
二伯的親生女兒,我的大姐,下鄉後不久,當上了公社小學的代課老師.書確實教得好,一代就是十幾年.在文革期間,因為老毛倡導“讀書無用論”,所以默默無聞,混口飯而已.老毛死後,舉國上下,撥亂反正.各大專院校,恢複了招生.一九七九年的夏天,由大姐從一年級一直教到初中的那個鄉村畢業班,居然全部考上了中專或縣重點高中,升學率竟然高達100%,遠遠超過了縣重點中學.大姐一夜之間成為當地名人.縣文教局很快給她轉了正,還破例調到了縣重點,任初中畢業班數學老師.幾年後,二伯也被平了反,調回原先的那所中學,還領到了二十多年的補發工資.原以為雨過天晴了,柳暗花明了.可是,當二伯懷揣當時值很多很多錢的幾千元,急不可耐地,興高采烈地來找他的女兒時,女兒卻象當初的他一樣,關緊了家門.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一次又一次地哀求;他東奔西走,找親戚,找好友,找領導,他的女兒就是不見他,不理他.大家都說,他那女兒呀,六親不認,鐵石心腸,太沒良心了!我的大姐,咬著嘴唇,流著眼淚,一個字也不說.想想看,一個十二的女孩,剛剛過了童年,就眼巴巴地看見自己的媽媽和自己的小妹妹被活活地餓死,在她親手掩埋了自己的親人,自己的靠山的那些日日夜夜,是何等的悲苦淒慘!何等的無可奈何!何等的孤立無援哪!這筆帳總得要找人算,這罪過總得要有人擔!天地良心,我們大家都知道,這帳怎麽能算在她可憐的老父親身上?這罪過怎能夠讓她善良的老爸來承擔?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唯獨我那聰明絕頂的大姐不知.任憑爸爸勸她,二伯求她,姑媽罵她,她就是不說一句話.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二伯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慢慢的,二伯有一個親生女兒的事實漸漸的被人淡忘了.二伯也不再在人前提起.隻是每隔兩三月,二伯就在大姐任教的學校,來來回回的走.剛開始時,還不斷有人給大姐通風報信,慢慢的,人們習慣了,也就不提了.
二伯認女兒的事,從剛開始的充滿希望,到後來的逐漸失望,到了近幾年就變得徹底絕望了.退休後,他回到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農村,找了一個貧下中農寡婦,結了婚,有了三個已經成人的繼子.他不再念叨女兒,除了偶爾在女兒的學校轉悠外,好象已經真的不再記掛他的親生女兒.大家覺得令人心碎的往事總算告一段落了.
最近,二伯得了食道癌,發現時已經到了晚期.雖然大家一直瞞著他,但是他好象很快就明白了.開始每天給我的老爸,他的兄弟打電話,每次電話都要求見我的大姐.我們家每天的話題就變成了怎樣勸說大姐,讓她與二伯父女相認,父女團聚.無論怎樣說,怎樣勸,大姐依舊不鬆口.可憐的二伯,這一生真是活得冤枉啊!冤冤枉枉的當右派,冤冤枉枉的妻離子散.蒼天哪!你怎麽就不長眼啦?讓一個無辜的好人,莫名其妙地遭一生一世的罪.壞消息不斷地傳來:二伯已經臥床不起了,二伯已經不能進食了,二伯的日子快到了.大家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前幾天,有人告訴我爸,二伯的日子已經按天算了.爸爸召集了二伯的親朋好友,約定四月三號大家一起去探望他.臨行前的晚上,還苦口婆心地勸大姐.大姐仍舊一聲不吭.爸爸放下電話,淒楚地說:“我的二哥啊,等下世吧.”
就在大家極端絕望的上了車,準備開路之際大姐出乎意料的趕來了.大家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一路上,每個人的腦子裏都反複出現電影裏父女相認的鏡頭,興奮地想象發生在真實生活中的情景當是怎麽激動人心.到了二伯家,大家特地讓大姐走在最後.當大姐走進病床時,令人驚訝的是,沒有尖叫,沒有擁抱,沒有笑容,也沒有眼淚.二伯見了大姐,隻是看著她,淡淡地說了一聲:“你來了?”那一天,來了很多人,大家都來跟二伯送行.大姐一直靜靜地坐在床邊.二伯病得很重,十分痛苦.每隔一兩分鍾就惡心,嘔吐.可是,他的臉上始終掛著掩不住的笑容.你可以想見,帶著笑容的嘔吐,當是多麽的開心!我想,二伯這輩子可能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二伯,這位做了一輩子好人,當了大半輩子“壞蛋”的老人,終於可以卸下重擔,輕裝上路了,親愛的二伯,願來世您再重操您精彩的畫筆,重繪燦爛無比的人生.親愛的二伯,您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