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綿綿
曾寧
唉,鄉愁,多麽陳舊的字眼! 鄉愁,又是萬古常新的情愫,我去國多年,回去多次,仍舊糾結於斯,綿綿無絕。
我兒時的記憶由無數的青苔鋪成,黛綠色的低級植物,無遠弗屆,無孔不入,占領了暗紅色的磚牆上還不罷休,蔓延過弄堂後院密匝匝的絲瓜花和喇叭花,企圖爬上電線杆。爬山虎底下,是它把一幢幢日據時代的連體別墅徹底染綠,也是它,蔑視歲月一年年塗抹在過道上的土黃色,執拗地要加上一份清新。
兒時弄堂裏,道路每天是一如既往地幹淨,落葉和塵土及時進入掌掃人的垃圾桶。青苔一般的掃地聲,刷刷刷,在淩晨的夢境中搔著。
弄堂的女人們傲然穿行在幹淨的街道上, 她們對待容貌一絲不苟。從前,灰不溜秋的“紅衛裝”外衣,從領口不經意地翻出俏麗的花邊。清湯掛麵式的短發,末端老是無意地往裏卷曲。男人們昂首挺胸身穿藍布工裝,最好戴上有血般鮮豔的“文攻武衛”字眼的袖章,至於領口袖口,則是挺刮之極的雪白,上海人都知道那是假領子和假袖口。
年幼的我們沒來得及學會這等“窮則思變”,早晨一個荷包蛋一碟鹹菜一碗泡飯,匆匆上學。在一號的門口,梅已經在等我。她家是印尼華僑,她是公認的好學生,從不遲到;五號,栩栩也匆忙出來,背後追著她外婆的埋怨:“還沒有吃早飯呢”,老實的栩栩回頭甩一句:“來不及了”。栩栩何嚐不知道,她媽媽因為出身資本家,大學畢業後被下放安徽農村,她也在低矮的茅屋出生,注定她隻能有農村戶口,盡管已在上海“借讀”了的好幾年。弄堂裏最漂亮的晴,也慌忙奔出,嘴裏嚼著好吃的零食。
我們一群麻雀似的小姐妹,在我外公的帶領下,慢慢走向路口的小學。我們的步伐越來越快,外公漸漸拉在後麵。直到有一天,篤信基督教的外公的身影永遠消失在弄堂口。人們這才驚覺,每天淩晨為什麽再也沒有刷刷的掃地聲?
栩栩的戶口沒有著落,她必須離開上海,她的哭聲在我童年的記憶劃下深深的痕,那份傷心那份絕望,令一旁不相幹的大人也落了淚。我們借此驚恐地發現,“外地”意味著貧瘠落後,而不是書本裏的牧童村笛,柳暗花明。我的童年夥伴中,唯一在“外地”生活過的栩栩,為何這般怕離開上海?絡繹不絕來上海的外地親戚,有意無意都回答了我的這個疑問,“外地”就是鄉下,鄉下無疑是“落後”的;鄉下人無論衣著打扮,吃喝用度還是談吐,都比阿拉差一大截。更讓我們煥發優越感的是,“鄉下人”毫無例外地夢想著上海戶口,在月工資35元可以養活一大家子的時代,上海戶口的價碼,是兩萬元外加過硬的“上層關係”。
栩栩的哭聲,在弄堂盡頭細成晨風的低語。同一天,在燦爛的陽光下,我搬進大學分配給爸爸的新公房, 在大學城裏,我接觸到了“海外”。那時,大學生們爭相出國,盡管官方傳媒講述“資本主義”的腐朽和恐怖。第一批東渡者帶著沉重的“大件”回來,手持厚厚的“兌換券”出入外匯商店,羨煞多少人!所有的官方宣傳立刻被擊潰,原來上海之外,還有更美好的淨土!上海的出國潮一浪緊接一浪。
晴第一個出嫁,對象是一位帥氣男生,他是最早的“海龜”,來自日本,他拿出打工掙來的“巨款”,在上海建立服裝廠。出身於商人世家的晴,躊躇滿誌地下海,第一桶金撈得非常順利。九十年代初期,一些微妙的變化浮現了。海外的大筆投資注入上海,我們小時候羨慕不已的“中外合資摩天大樓” 漸漸多起來,“土鱉”的生意開始經受跨國企業的擠壓。晴的女兒剛剛出生,晴就預見到即將到來的危機,另辟蹊徑,出走澳大利亞,甘於當“黑市居民”,那一“黑”,竟然持續十八年!
同一年,我放棄了演藝事業,走向美國,走向傳說中的天堂。行李不多,但是步履維艱,隻為那瞥一眼就無法放棄的大上海。
果然,到了美國第一天,我就嚷著回去:“天下最好的地方是上海!”
不過,我很快學會等待。那天,我坐在沒有一絲流雲的矽穀藍天下,對自己說:“既然來了,拿到綠卡再回去吧!”風吹樹響,沙沙有聲,那嘲笑我居然沒有聽出來。 綠卡拿到,上海那邊熱火朝天地建設浦東,我說:“攢夠安家的錢,才能回去。”在上海要多少錢安個家?那時兩百萬差不多了。可是,錢沒攢齊,兒子出世了,稚嫩的哭聲死死纏住我。我說:“等孩子大一點吧。”孩子大了,大到理直氣壯地對我宣告:“我絕對不去中國,那不是我的家。”我歎口氣:“等兒子上大學吧。”
我知道,這輩子隻能無窮無盡地等,等到萬事俱備,而青絲成雪,等到我不複是我。我被割成兩半,一半屬於家庭,另一半帶著顆半死不活的心。
尚堪告慰的是,我可以回去,鄉愁不可一鍋端,但不妨在短期內揚湯止沸。今年六月,在遲來的梅雨中,我回到上海。
當年,栩栩趕上浦東開發的早班車,放棄外地省城房地產公司經理的位置,在上海打拚,先從最底層做起,沿街送廣告,竟然有了起色。當她曆經千辛萬苦買下房屋,把自己的女兒送進貴族學校時,卻驚覺年華老去,年輕的女大學生取代她的工作崗位,她失業了。此後四處求職,均遭白眼,40多歲,沒有任何靠山的女人,在上海打拚談何容易,經驗和皺紋一樣,成了負資產,她隻好賣掉房屋,遷回省城。
我回來那天,栩栩剛剛離開。我望著從前她住的房子, 她童年時離去的哭聲,又一次從心底深處響起————-
我的另一個童年夥伴梅,原本在上海一所小學當教師,在八十年代末期,辭職去了機會最多的深圳。這位穩重端莊的女人,很快受到老板娘的重用,被提拔為老板的助理。不愧是見過大世麵的上海女人,在商場遊刃有餘,不久便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老板娘事後才明白,“端莊穩重”的女人原來是原配的最大威脅!20年過去,不知經曆多少坎坷險阻,忍下多少委屈欺侮,梅終於“轉正”——和老板結婚了。梅懷著身孕興致勃勃地回到上海弄堂,她說要讓孩子定居在這個城市,上海,是別處絕難取代的地方。然而,這位高齡產婦很快流產,她錯過了最佳生育年齡,隻是為了守候那個有婦之夫,同時,她和我一樣,錯過了上海灘多少春華秋實,物換星移。
還有晴,18年苦熬,18年期待,晴的心是不是被磨得堅硬如鐵?她獲得澳大利亞政府大赦,可以自由出入那個國度和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卻因沒有中國護照而進不了國門。今夏她隻能在香港跟父母和女兒見麵,女兒18歲了,比當年的晴還要水靈,但早熟,敏感,一如成年人。晴的終生之痛,就是錯過了女兒最珍貴的童年。
晨曦浸滿了弄堂,市聲隱隱然,從遠處滾來。我童年的弄堂,被一位有錢有勢的大款買下一部分,拆遷一如兵燹,滿目敗瓦殘垣,幸存的房子,也受波及,到處是裂縫。下一步則要大興土木,不朽的青苔,將被埋葬。
“正在談判,可能要全部敲掉重新建。”舅舅說。“這弄堂有多少年了?”我問。“我出生前就有了,至少60多年了吧?搬來時我才5歲,整整齊齊的七間聯體別墅,大紅的磚塊,青色屋頂,前後院開滿燈籠花,四周綠草成茵,我隻顧樂,忘記好好欣賞了-----”舅舅望著被毀壞的水泥地,聲音低下去。
上海人說,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就是上海,離開的人們,都夢想有一天衣錦還鄉。然而,離開了,就很難回來。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隻是,弄堂裏的青苔,在新建築群裏消失了。
唉,這世道,孫子都不孝了,回去隻管升官發財娶小狎婢,有喜訊來報一個
嗨,寧奶奶,我後天就回了,不能這裏跟你胡扯。
說話的,離開了的還是能回來的,今天回歸的理由,與當年的離去並沒有多少差別,水都要往高處走,祖國,不會嫌棄我們空空的行囊
我也常問自己,我到底是誰?哈哈哈哈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當然感謝,你是誰呢?
非常偶然地,就來到了這裏
雖然你N久前提到過,隻是我早已沒有了ID
上海的好是上海人的與時俱進,總能及時地把時尚與傳統揉合在一起。
上海,我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