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綿綿
文章來源: 曾寧2011-08-03 10:46:12
此恨綿綿

曾寧


唉,鄉愁,多麽陳舊的字眼! 鄉愁,又是萬古常新的情愫,我去國多年,回去多次,仍舊糾結於斯,綿綿無絕。
    我兒時的記憶由無數的青苔鋪成,黛綠色的低級植物,無遠弗屆,無孔不入,占領了暗紅色的磚牆上還不罷休,蔓延過弄堂後院密匝匝的絲瓜花和喇叭花,企圖爬上電線杆。爬山虎底下,是它把一幢幢日據時代的連體別墅徹底染綠,也是它,蔑視歲月一年年塗抹在過道上的土黃色,執拗地要加上一份清新
兒時弄堂裏,道路每天是一如既往地幹淨落葉和塵土及時進入掌掃人的垃圾桶。青苔一般的掃地聲,刷刷刷,在淩晨的夢境中搔著
弄堂的女人們傲然穿行在幹淨的街道上, 她們對待容貌一絲不苟。從前,灰不溜秋的紅衛裝”外衣,從領口不經意地翻出俏麗的花邊。清湯掛麵式的短發,末端老是無意地往裏卷曲男人們昂首挺胸身穿藍布工裝最好戴上有血般鮮豔的“文攻武衛”字眼的袖章,至於領口袖口則是挺刮之極的雪白上海人都知道那是假領子和假袖口
年幼的我們沒來得及學會這等“窮則思變”,早晨一個荷包蛋一碟鹹菜一碗泡飯,匆匆上學。在一號的門口,梅已經在等我。她家是印尼華僑,她是公認的好學生,從不遲到;五號,栩栩也匆忙出來,背後追著她外婆的埋怨:“還沒有吃早飯呢”,老實的栩栩回頭甩一句:“來不及了”。栩栩何嚐不知道她媽媽因為出身資本家大學畢業後被下放安徽農村她也在低矮的茅屋出生注定她隻能農村戶口盡管已在上海“借讀”了的好幾年弄堂裏最漂亮的晴也慌忙奔出嘴裏嚼著好吃的零食
我們一群麻雀似小姐妹,在我外公的帶領下,慢慢走向路口的小學。我們的步伐越來越快外公漸漸在後麵直到有一天,篤信基督教的外公的身影永遠消失在弄堂口人們這才驚覺每天淩晨為什麽再也沒有刷刷的掃地聲
栩栩的戶口沒有著落她必須離開上海她的哭聲在我童年的記憶劃下深深的痕那份傷心那份絕望令一旁不相幹的大人也落了淚我們借此驚恐地發現,“外地”意味著貧瘠落後而不是書本裏的牧童村笛柳暗花明我的童年夥伴中唯一在外地生活過的栩栩為何這般怕離開上海絡繹不絕來上海的外地親戚有意無意都回答了我的這個疑問,“外地”就是鄉下,鄉下無疑是“落後”的;鄉下人無論衣著打扮,吃喝用度還是談吐都比阿拉差一更讓我們煥發優越感的是,“鄉下人”毫無例外地夢想著上海戶口在月工資35元可以養活一大家子的時代,上海戶口的價碼,是兩萬元外加過硬的上層關係”。
栩栩的哭聲,在弄堂盡頭細成晨風的低語。同一天,在燦爛的陽光下我搬進大學分配給爸爸的新公房 在大學城裏,我接觸到了海外”。那時,大學生們爭相出國盡管官方傳媒講述“資本主義”的腐朽和恐怖。第一批東渡者帶著沉重“大件”回來,手持厚厚的“兌換券”出入外匯商店羨煞多少人所有的官方宣傳立刻被擊潰原來上海之外,還有更美好的淨土!上海的出國潮一浪緊接一浪
晴第一個出嫁,對象是一位帥氣男生,他是最早的“海龜”,來自日本,他拿出打工掙來的“巨款”,在上海建立服裝廠出身於商人世家的晴躊躇滿誌地下海第一桶金撈得非常順利。九十年代初期,一些微妙的變化浮現了海外的大筆投資注入上海我們小時候羨慕不已的中外合資摩天大樓 漸漸多起來,“土鱉的生意開始經受跨國企業的擠壓晴的女兒剛剛出生晴就預見到即將到來的危機,另辟蹊徑,出走澳大利亞,甘於當“黑市居民”,那一“黑”,竟然持續十
同一年,我放棄了演藝事業走向美國走向傳說中的天堂。行李不多,但是步履維艱,隻為那瞥一眼就無法放棄的大上海
果然,到了美國第一天,我就嚷著回去:“天下最好的地方是上海!”
不過,我很快學會等待。那天,我坐在沒有一絲流雲的矽穀藍天下對自己說:“既然來了,拿到綠卡再回去吧!”風吹樹響,沙沙有聲,那嘲笑我居然沒有聽出來 綠卡拿到,上海那邊熱火朝天地建設浦東,我說:“攢夠安家的錢,才能回去。”在上海要多少錢安個家那時百萬差不多了。可是,錢沒攢齊,兒子出世了,稚嫩的哭聲死死纏住我。我說:“等孩子大一點吧。”孩子大了,大到理直氣壯地對我宣告:“我絕對不去中國,那不是我的家。”我歎口氣:“等兒子上大學吧。”
我知道,這輩子隻能無窮無盡地等,等到萬事俱備,而青絲成雪等到我不複是我我被割成兩半一半屬於家庭另一半帶著顆半死不活的心
尚堪告慰的是,我可以回去,鄉愁不可一鍋端,但不妨在短期內揚湯止沸。今年六月,在遲來的梅雨中我回到上海
當年,栩栩趕上浦東開發的早班車,放棄外地省城房地產公司經理的位置,在上海打拚,先從最底層做起沿街送廣告,竟然有了起色。當她曆經千辛萬苦買下房屋,把自己的女兒送進貴族學校時,卻驚覺年華老去年輕的女大學生取代她的工作崗位她失業了此後四處求職均遭白眼,40多歲,沒有任何靠山的女人在上海打拚談何容易,經驗和皺紋一樣,成了負資產她隻好賣掉房屋,遷回省城。
我回來那天,栩栩剛剛離開。我望著從前她住的房子, 她童年時離去的哭聲,又一次從心底深處響起————-
我的另一個童年夥伴梅原本在上海一所小學當教師在八十年代末期,辭職去了機會最多的深圳。這位穩重端莊的女人,很快受到老板娘的重用,被提拔為老板的助理不愧是見過大世麵的上海女人,在商場遊刃有餘,不久便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老板娘事後才明白,“端莊穩重”的女人原來是原配的最大威脅!20年過去,不知經曆多少坎坷險阻,忍下多少委屈欺侮,梅終於“轉正”——和老板結婚了。梅懷著身孕興致勃勃地回到上海弄堂她說要讓孩子定居在這個城市,上海,是別處絕難取代的地方然而這位高齡產婦很快流產她錯過了最佳生育年齡,隻是為了守候那個有婦之夫,同時,和我一樣,錯過了上海灘多少春華秋實,物換星移。
還有晴,18年苦熬,18年期待,晴的心是不是被磨得堅硬如鐵?她獲得澳大利亞政府大赦,可以自由出入那個國度和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卻因沒有中國護照而進不了國門。今夏她隻能在香港跟父母和女兒見麵,女兒18歲了比當年的晴還要水靈,但早熟,敏感,一如成年人。晴的終生之痛,就是錯過了女兒最珍貴的童年
晨曦浸滿了弄堂,市聲隱隱然,從遠處滾來。我童年的弄堂,被一位有錢有勢的大款買下一部分拆遷一如兵燹,滿目敗瓦殘垣,幸存的房子,也受波及,到處是裂縫。下一步則要大興土木,不朽的青苔,將被埋葬。
“正在談判,可能要全部敲掉重新建。”舅舅說。“這弄堂有多少年了?”我問。“我出生前就有了,至少60多年了吧?搬來時我才5歲,整整齊齊的七間聯體別墅,大紅的磚塊,青色屋頂,前後院開滿燈籠花四周綠草成茵,我隻顧樂,忘記好好欣賞了-----”舅舅望著被毀壞的水泥地,聲音低下去。
上海人說,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就是上海,離開的人們,都夢想有一天衣錦還鄉。然而,離開了,就很難回來。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隻是,弄堂裏的青苔,在新建築群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