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到底是蘇東坡
與茶有緣的文人很多,其中大多數,是受惠於茶,茶滋潤了他的人生,是人應該感謝茶。而有的人,他的智慧和才華照亮了茶、提升了茶,對茶可以說是有知遇之恩、升華之功,這就是茶該感謝人了。蘇東坡就是後者,而且是後者中的代表。
我喝茶時最經常想起的古人,大概就是蘇東坡。首先是因為他寫的關於茶的那些美妙雋永的詩詞:“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多麽清爽悅目的色彩和細致鮮活的食欲美;“磨成不敢付童仆,自看雪乳生璣珠”,“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可見他對好茶的重視,對水質、火候的講究;“雪乳已翻煎處腳,鬆風忽作瀉時聲”——不是茶道中人,無法捕捉到如此稍縱即逝的變化和作出如此傳神的刻畫;“何需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同烹貢茗雪,一洗瘴茅秋”——認為茶可祛病強身,還可以洗瘴氣,對茶的認識非常深入;至於“乳甌十分滿,人世真局促”這一句,在我看來,這就是關於“茶”最本質最哲學的理解和最生動最精煉的概括了。
其次是因為他和茶有關的許多趣聞逸事。東坡夢泉——他夢見和詩僧參寥子飲茶作詩,九年後兩人相見,發生了和夢中完全相同的一幕:參寥子用新鑿得的泉水、鑽新火、烹新茶來招待他。茶墨之辯——司馬光故意為難蘇東坡,說:“茶欲白,墨欲黑,茶欲新,墨欲陳,茶欲重,墨欲輕,君何故同愛兩物?”蘇東坡回答:“名茶與妙墨俱香。”以詩索泉——在杭州任通判時,故人贈他新茶,為了不辜負好茶,他寫詩向當時在無錫為官的友人求贈惠山泉水:“精品厭凡泉,願子致一斛。”
還因為他對茶的各種獨到創見和貢獻。在宜興看到提梁式的紫砂壺,會想到這是蘇東坡設計的,遙想他用這種壺烹茗論茶,“鬆風竹爐,提壺相呼”,心頭都會感到一陣暖意;在杭州看到著名的對聯“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會讚歎蘇東坡這兩個比喻之妙,流傳之廣,再讚歎絕世才華和西湖美景的珠聯璧合。他還發明了茶湯漱口健齒法——“除煩去膩,不可缺茶,然暗中損人不少。吾有一法,每食已,以濃茶漱口,煩膩既出,而脾胃不治。肉在齒間,消縮脫出,不煩挑刺,而齒性便若緣此堅密。”確實大有道理。
更因為他和茶相通的清潔精神。他同情茶農,抨擊官僚們昔貢荔枝、今貢新茶,殘民邀寵的可恥行為,更嘲諷以茶鑽營權門、討好媚上的小人行徑——“收藏愛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鑽權幸”。
東坡一生足跡遍及各地,雖然是連遭貶謫,但是他強大的心靈力量使他超越現實泥潭,樂觀曠達的性格使他隨遇而安,不但對各地風物見多識廣,同時也得以“嚐盡溪茶與山茗”,加上朋友們知道他愛茶至深,也紛紛贈茶給他或以好茶留待,彼此切磋茶道,更使蘇東坡深得茶中三昧,領略了茶中最高境界。
即使是偉大的人,也無法戰勝時間。晚年的東坡,對茶的態度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年輕時對茶精益求精——“沙溪北苑強分別,水腳一線爭誰先”,“緘封勿浪出,湯老客未佳”,到了久經風波、看淡生死之時,這些風雅的習慣、細致的講究都被一種大的境界取代了,那就是不執著、不固執、不拘泥,一切聽其自然。哪怕是故人千裏迢迢寄來的上等好茶,被不諳此道的老妻稚子按照北方習慣“一半已入薑鹽煎”,他也毫不以為意,反道:“人生所遇無不可,南北嗜好知誰賢?”好一個“人生所遇無不可”!還有什麽茶喝不得,甚至喝不喝茶又有什麽要緊呢?人生至此,真是“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癡迷時,他深得茶中三昧,等到他看淡時,一放下就是如此開闊通透的境界。蘇東坡到底是蘇東坡!
注:
一開始喝茶
隻是為了解渴
到後來
是為了賞味
再後來
已經成了習慣與生活狀態
最後
成為了一種意境
《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絕頂望太湖》
蘇軾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連。
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
石路縈回九龍脊,水光翻動五湖天。
孫登無語空歸去,半嶺鬆聲萬壑傳。
江南指無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