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老周（一）

我們的房東今年七十有三，頭頂銀絲小卷，一雙藍眼睛爍爍放光，滿口小碎黃牙七零八落所剩無幾，除此以外，耳聰目明，身子骨硬朗著呢。四十多年前，從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來到陽光明媚的南加州SanDiego探望前夫兼旅遊玩耍，一見傾心：人間竟有如此仙境？於是乎，當機立斷，舉家南下（其實就是一半老徐娘帶著三個黃口小兒），置下房產。“含辛茹苦”，鬥轉星移，雛鳥離巢，從此坐地收租，過起了不勞而獲的剝削階級的地主生涯。而我們這些無產階級每月不辭辛勞，勤勤懇懇，到了繳租的日子，老老實實把薪水悉數奉上，換取在那冬冷夏炎、掛著破布條般的窗簾、鋪著雞屎綠地毯的半片蝸居裏棲息。哎，這就是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

老周當然不姓周。老周本名Joyce, 她自稱自己為“Joysee”，意為看見快樂, 以示自己樂觀開朗的性格，譯成中文最貼切的大概是喚做“喜樂”。可是這樣喚一位古稀老嫗，我們有恐不尊，於是根據發音，親切地稱呼她為老周，同時又與周扒皮暗合。可惜她不懂中文，對於我們的這樣當麵稱呼也不甚了了，我們於是得以每每在她麵前直抒胸臆，無所顧忌。例如，“咦，老周今天又沒有去教會，這個偽教徒。”；又如，“老周又偷用我們的碗了，還不給洗幹淨。”；再如，“強生同誌昨天在這裏過夜也，老周不是說分手了嗎”……

說起強生同誌，那是老周相戀十年的男友。兩人曆經分分合合，仍保持著青春少年的熱情似火。話說一天早上，我見老周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廚房的椅子上，“花容”失色，臉上殘妝裹著淚痕。心下奇怪，未等我開口，老周聲淚俱下：“男人隻知道性……”噢，原來是性生活不如意的問題啊，我心裏暗笑，嘴上當然不忘對一顆受傷的心進行撫慰。一祖一孫就此人類共同的永恒話題，終於跨越了東西方文化的巨大鴻溝，第一次達成了共識。談話以老周誓與強生劃清界限而告終。然而正像兩人千千萬萬次的分分合合一樣，沒過兩天，又見兩人幸福地偎依著去聽歌劇了。老周甜蜜地對我說，我們又和好了……


對於老周和強生山盟海誓的愛情故事，我們早已耳熟能詳。他們相逢在一次教會舉辦的舞會上，那一天，六十高齡的老周打扮得光彩照人（老周每每回憶起那一段往事，總是目光迷離，無限陶醉在自己豔壓群芳的幻覺中）。朋友告訴她，你今天一定會遇見一個重要的人。話音剛落，老周就被風塵仆仆、一身勁裝的強生深深吸引住了。

背景介紹：強生同誌，年齡不詳，初步估計與老周年齡相當。來自美利堅合眾國寶島夏威夷。年輕時參過軍，扛過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太平洋……最後榮歸故裏，滿心希望至此天下太平、可以追求自己理想的人生— 一心投報哈佛耶魯，可惜天不遂人願，在這萬分重要的當口兒，上帝賜給他一份無法拒絕的禮物：女友懷孕了。哎，隻得感歎造化弄人，空有淩雲壯誌、滿腹經綸，卻無法施展拳腳、戰天鬥地。壓抑下一顆翻騰火熱的心，娶了女友，生兒育女。由於失去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自然沒有可人的工作。貧賤夫妻百事哀，強太太終於不忍寂寞，另覓高枝，撇下一兒一女。

話說沒有最不幸，隻有更不幸。強太太雖說是奔著理想而去，可惜偏偏遇人不淑，這後一位先生吸毒好賭，理想很快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沒兩年，強太太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和數個別人的孩子又回到了強生的身邊……不知，此時的強生是喜是悲？但毫無疑問，日子是越發的捉襟見肘了。

淒淒慘慘半生緣，生活是最彪悍的老師，強生終於在年過半百，把若幹個有血緣、沒血緣的孩子養大成人後，悟了！回想自己這一生，如若當初不是受這誤人子弟的基督教誤導（不許墮胎），而是接受先進的共產主義理念“打下來、流下來，就是不許生下來”，那人生又該是怎樣一番風景阿！悔恨難當之際，強生同誌痛定思痛，毅然決然的拋棄舊我，擁抱新我。與強太太離婚，以找回逝去的青春，從此作起了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的浪蕩公子……話說那一天，強公子從洛杉磯騎著他的Harley-Davison摩托風馳電掣地來到了San Diego，好不威武神氣，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馳騁在槍林彈雨中意氣風發的英勇少年。這一天，少年心中隱隱有些異樣，他感到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就要發生（此處出自老周所言，待考）……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我們明眸善睞的老周身上，兩顆尋尋覓覓的心終於碰撞在一起，擦出了愛的火花。“女士，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大師說過，“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這甜蜜的愛情又何嚐不是如此？老周和強生的愛情就從這支舞開始，延綿不絕，一發不可收。強生同誌從此過上了候鳥的生活，每到春暖花開的日子，就飛到南加州與老周共築愛巢。秋冬來臨，又急急地趕回老家夏威夷過冬。當然，這情真意切的愛戀並不妨礙他在夏威夷也有一位同樣你儂我儂的愛侶。我們可愛的老周對這一點不以為意，真愛是需要包容的。何況寂寞長冬裏，她也沒閑著，教會裏唱歌、鋼琴忙得不亦樂乎，常常給我們發請帖，熱烈的邀請我們參觀她的演出，談起自己的表演，總是興高采烈：“Amazing”、“Wonderful”之類的詞匯毫不吝嗇。既然我們無法身臨現場，那麽看著她濃妝豔抹、披金戴銀的俏麗身姿，我也隻好由衷地讚美幾句：“You look gorgeous today! I believe it was a terrific performance!” 除了豐富多彩的教會活動外，老周每周還要跳兩三次“水上芭蕾”。當然，如果有那位熱心的朋友給他介紹男友，她也一定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怎麽能撥了朋友的麵子，你說是不是？

總之，看著她，我並不懷疑她的年紀，可是卻不得不質疑起自己的歲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