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爺的故事之四——龍蝦去哪了
一劍飄塵
我們研究院是歸石油部管理的。這名字聽起來,是不是特不順溜?一個國家,專門為一項自然資源成立一個部級單位,搞得像是中東石油輸出國似的。但是,在那個年代,卻是見怪不怪。大學的時候,中日關係還不錯。看到介紹說,日本內閣隻有十來個部門,十幾個大臣。年輕人,熱血啊,還聯名給中央寫信,要求中央學習日本,減少國務院的部門重疊現象。當然不會有回音。國務院自己都得接受黨的領導呢,這已經是重複行政了。還想減,有那麽容易麽。不過,等到我工作了,進了研究院,就發現原來有這個部還真是不錯。
雖然那是一個大鍋飯的年代,國營企事業裏,工資大家都差不多。但是在福利待遇方麵,就各顯神通了。就好像現在各個單位搞特供基地差不多,效益好的,當然就可以從嘴特供到屁股。石油部因為有資源,效益好,就每個月都發副食品。什麽叫副食品呢?比如,雞蛋、整條的大魚、牛肉、豆油,等等等等。當時,市場經濟還不是特別熱絡,所以,這些農副產品,非常受歡迎。
我在研究院第一次接觸副食品,是給拉副食品的卡車卸貨。因為還處於實習階段,所以,包括交大那小子,都特別聽話。誰叫我們幹啥,我們就幹啥。但是,從此,這個卸貨的工作,就成了我們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的專利。誰叫那個年代,農民工還沒有進入我們研究院呢。
領著我們幹活的,就是海大爺。按照我海大爺的第一篇文章,他老人家在那個時候對我還是不錯,重活都不安排我。那交大的哥們就直嘀咕:“靠,咋就安排你輕活呢。”
“我哪知道啊。”
“不會他有閨女看上你了吧。”
玩笑歸玩笑,交大那小夥幹活還是特認真地。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交大出來都很實在。所以,他每次卸貨的時候,都會認真清點,一個不能少。有一次卸貨的時候,來了幾箱奇怪的東西。原來箱子上有標簽,但是不知道怎麽地,標簽被撕掉了。換作我或者清華那小子,也就那麽隨手一扔,交給海大爺處理了。但是,交大那小子偏偏喜歡刨根問底,就把箱子打開了。這下不得了,嚇得他叫起來,他的叫聲讓所有人都不得不圍觀。原來是很大很大很大的蝦,大到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的程度。
“這,這,是吉尼斯紀錄上的大蝦麽?要,要向上級匯報吧?”那個年代,我們的三觀比現在的年輕人正確多了。有了這麽了不起的好東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像上級匯報。哪裏像現在這些孩子,在自家深井裏打撈出青花瓷,都不知道上繳國家。還要等著國家發證書,外加500元獎金。我看到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此大蝦,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應該是屬於國家的。
“匯報你個頭啊。”清華畢業的王翔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他是從來不參與這種苦力工作的,所以,一定是交大那小子的慘叫,吸引了他:“這叫龍蝦,世界上隻有澳大利亞有。我小學五年級,就整天跟著舅舅吃了。都她丫的吃膩味了。”如同我在海大爺的故事三裏麵介紹的,王翔的舅舅是北京一個廳長。隻要有機會,他總要把舅舅提出來溜達溜達。那個年代,不興養狗。
其實呢,他雖然家世顯赫,估計這龍蝦沒有少吃過,但是說的卻並不完全正確。再顯赫的家世也抵擋不住信息渠道封閉啊。後來我出國到了美國,就到處可以見到這種龍蝦。有出產於波士頓的,有出產於加拿大的。這才知道,龍蝦並非隻是澳洲有。便宜的時候,鮮活的龍蝦也就$9美金一磅。每每在美國遇上不如意的時候,無論是讀書沒有拿到A+,還是工作中被印度阿三欺負了,我就去超市買一隻龍蝦回來,清蒸了吃。一定要用玻璃蓋的蒸鍋,站在火爐的邊上,看著龍蝦在玻璃底下掙紮:靠,無論美國怎麽不好,老子也可以隨便吃龍蝦。
後來,在我成就了偉大事業以後,就有記者要我回首往事,詢問研究院那段生活對於我今天成就的影響。我知道他的意思,恨不得我像屠呦呦一樣,說一些感謝四十年前的同事的話。但是,我畢竟沒有屠呦呦那樣的耐心,等到四十年以後的成功。所以,我就對那個記者說:研究院那段時間給我最大的幫助,就是讓我找到一個平衡情緒的方法,而且這種方法的成本很低:$9元一磅。
當然,這都是後話。
現在,我們這幫剛剛畢業於中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們,麵臨一個非常現實的難題:隻有四箱澳大利亞大蝦,怎麽給整個研究院的職工分配呢?
“那,一定是滿足課題組唄。”在我的頭腦裏,就是這樣想:既然是研究院麽,科研人員當然是第一服務對象。這樣說,不是為了給屠呦呦評不上院士找借口,剛剛離開校門的大學生麽,還沒有用過青膏素呢。
“平分吧,每個大蝦一切三份,也就差不多了。”交大那小子據說數學特好,果然就這樣嘀咕。這也難怪,每次來的副食品,可不都是一人一份麽,沒有區分什麽科研人員,還是行政人員的。
我們還沒有討論出結果呢,海大爺就過來了。看到大蝦,見到親人一樣,對著我說:快,快,幫我搬放凍櫃裏。
我就納悶呢:為什麽這麽重的活,找上我了呢。但是,我聽話啊,一直跟媽媽學的。所以,二話不說,就幫他把大蝦搬進庫房了。
每次分副食品,都是海大爺和食堂師傅一起,稱量重量,按照人頭分成同等數量的。海大爺作為門房,能夠獲得如此重要的工作,完全是由於張科長對他的信任。所以,這樣一份工作對於他來說,就成了一種享受。當然啦,海大爺過手的副食品,分量上也就不可能完全一樣。我們到研究院第一次分發副食品的時候,私下裏,就聽到一些議論,說是院領導的副食品在小車車隊,還說連帶司機的,都要比普通員工的更重一些。但是,私底下的議論很多,真正反映給領導的,卻一個都沒有。
我想,許多人都是和我一樣的心理:嗨,少個半斤八兩的,自己也掉不下一塊肉。再說,這份福利本身,就好像無緣無故獲得的上天的禮物一樣。
但是,這次龍蝦可就不同了。因為這樣能夠上吉尼斯紀錄的大龍蝦,實在是沒有幾個人見過。所以,經過我們這些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到各個科室渲染那麽一下,特別是王翔為了顯示自己曾經無數次吃過澳洲大龍蝦,繪聲繪色講述了整套烹飪工藝,龍蝦已經成了當天全院人民的期待。後來,我們院長專門開了一場全院團結大會,教育全院人民:要有遠大的理想。對啊,全是高素質人才,竟然為了一隻小小的蝦,就鬧翻了天。
因為,到了下午,副食品分發完全,沒有人見到澳洲龍蝦。
“小子,你確定看到了龍蝦嗎?”碎嘴的婆娘首先就發難了。
“嗨,我們親手搬的啊。不信,問小安,他親自搬到庫房了。”
婆娘就找了我:你說,龍蝦去哪了,你不會偷吃了四箱吧。啊,四箱呢。我們全院三人一隻,還可以剩半箱。
這樣的責任,我哪裏承擔得起,老老實實就招了:海大爺指揮的。
碎嘴就聯合了其他幾個婆娘,殺奔門房。一時間,混天地暗!澳洲龍蝦成了研究院的失蹤之謎。
原來我以為,一個門房大爺,又不是正式工,肯定架不住碎嘴那麽猛烈的火力。想不到,海大爺竟然穩坐釣魚台,任憑碎嘴她們鬧上天,也不肯透露:龍蝦去哪了。
根據後來我在研究院工作的經曆,那可是碎嘴的剪刀嘴第一次沒有能夠戰勝同事的。啊,不!海大爺都不能算是同事,隻是一個編外的臨時工而已。她沒有戰勝一個臨時工。
所以,海大爺越是穩如泰山,碎嘴的嗓門就越高八度。最終,總算驚動了辦公樓裏的張科長。
張科長就端著茶缸,一步三搖地走來門房。
“咋回事啊,不上班,吵架啊。”
“張科長,你給評評理。”碎嘴見到張科長,像是見到了美國的法官。雖然我也知道,碎嘴這輩子都沒有上過美國的法庭,但是我還真找不到任何中國的東西,能夠比美國法官更代表公正的形象的,所以,我就感覺那一瞬間,張科長就成了研究院裏的美國法官。主啊,饒恕我把未來歲月裏我接觸的形象,用於形容這個時代的中國所發生的事件吧。
碎嘴就把張科長當作救星:“你說,啊,小安明明就把四箱、啊、四大箱啊歐洲大龍蝦,啊可以上比基尼的那麽大的大龍蝦,交給這老頭了。但是我們都沒有拿到呢。”
放過碎嘴一係列的地理、時尚錯誤不說,我當時就特麽奇怪:就是給海大爺一千零一夜個膽子,他也不敢私吞那四箱龍蝦啊。他的所有的工作,都是張科長安排的。直接問張科長龍蝦去哪了,不就很清楚了嘛。
還好,張科長不是一個踢皮球的人。如同我在故事一中所講的那樣,他官銜雖然不大,但是非常勇於承擔責任。他立刻就說:“啊,龍蝦啊,這個是石油部給。我們院,啊,主要是下個星期,啊,國務院領導,啊,部領導。啊,到院裏考察。這個啊,我們院書記、啊,院長、常務副院長,第一副院長,這個,工會書記,這個,這個所有領導都研究過了。”
“領導們,研究過什麽了?”交大那小子顯然和我一樣沒有明白,但是,也隻是小聲在我耳朵邊嘀咕了一句。我倒是特別期待,現場任何一個人能夠大聲問一下這個問題,但是,首先碎嘴就打了退堂鼓:“張科長,你看你這樣說,我們不是就都明白了嘛。這個老頭子,解釋都解釋不清楚,這不是影響我們幹部群眾關係嘛。”
人,也就鳥獸散了。
因為白天做了搬運工作,很累。當天晚上,我早早睡了。也不知道多久,突然被人揪著耳朵痛醒。一看,是王翔。他做一個讓我閉嘴的動作,示意我跟他走。
王翔領著我一直去了門房,海大爺正等在門口。他把我們兩人讓進裏屋,自己賊溜溜站在門口掃視了一圈,這才進門,把門反鎖上。他走到桌前,掀開罩在鍋上的蓋子,一隻澳洲大龍蝦赫然在目。
“哥們,這可是張科長給我留的呢。”王翔點了顆煙,又開了瓶啤酒,“我懶得做,就讓老頭給我燒了,比不得全聚德的大師傅,將就著吃吧。”
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麽王翔會認為全聚德的大師傅,就一定會做龍蝦。也許,這就是出身顯貴家庭的人共識吧:優勢累積。不過,再優勢積累的家庭,也需要我這樣守口如瓶的綠葉,襯托一下他們的優勢地位吧。否則,再美味的海鮮,也吃不出優勢的滋味啊。對於我來說,人生中第一次吃到澳洲大龍蝦,倒也是實實在在的實惠。
“海大爺,你也一塊兒吃啊。”我看看一旁的海大爺,他故作鎮靜地坐在另一邊,拿了份報紙看。
“啊啊,我不習慣外國的食物。牙會痛。”
今天想起來,我也不知道海大爺到底吃過多少外國的食物,總結出了牙痛的正相關結論。不過,那可是我人生頭一次吃澳洲大龍蝦。真的,比後來在美國吃的$9元一磅的龍蝦可鮮美多了。在這點上,王翔強調澳洲龍蝦,可能還是有一定的道理。
當然,因為那頓龍蝦,我也早就忘了一個星期後的事情。隻有碎嘴到了第二個周末下班的時候,念叨了一句:這個星期也沒有國務院領導來視察啊。
“嗯,星期三早上,科研計劃廳的趙副科長來過。”交大的小子故意刺激她,不過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難道那天,我聽錯了張科長的話?”碎嘴這樣說著,也就收拾起正在編織的毛衣,下班了。
2015 Oct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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