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蘆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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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並不燦爛的日子”(2) 信江遺事

(2007-01-25 11:17:18) 下一個

“陽光並不燦爛的日子”(2) 信江遺事

 

“回憶是心靈的防腐劑。”—思蘆

    才辭重慶渣滓洞,又見上饒集中營。不知為什麽,我總是和革命集中營結緣。1970年,我隨父母去江西上饒五七幹校。幹校設在上饒市郊羅橋。這裏原來是上饒通信學校,現在就要鑄雷達為鐵犁,墾兵場為農田了。

    上饒的江南的田園景色很美,一片紅土丘陵地帶,遠山側影,恰似一個倒臥的少女,高低有致。原野的色彩非常豐富。土地是紅的,秧田是綠的。滿山如火的杜鵑花,金黃的    油菜花,黃色的稻田,紫紅的紫雲英在不同的季節遍染田野。這種大片的鮮明色彩是視覺的盛宴。

    上饒得名於物產豐饒,供應明顯好過重慶。肉不再限購。蔬菜品種也很豐富。剛到上饒那幾天,家家都是肉香,放開肚皮大碗吃肉。住的是原來通信學校的教室,屋子大得可以騎自行車。

    幹校就是勞動,小孩也不能幸免。雙搶(搶收搶種) 時更是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歸。中午飯都在地頭上吃。我們和大人幹一樣的農活,插秧,割稻,在打穀桶裏打穀等等。

   幹校附近沒有正規的中學,五七戰士的子女們都到城裏的一中上學。上饒一中是文革前的省重點中學。校園頗大,宿舍禮堂一應俱全。很多設備都已在文革中嚴重受損。一中就在鐵道邊,我們住校,每星期六坐火車回家。第一天到學校,半夜從夢中驚醒。蚊帳裏爬滿了吃得圓滾滾的臭蟲。身上赫然已是一串串的大包。第二天,我們把床縫都用六六六農藥抹上,方保來日安臥。

   剛到班上時,看見有一個學生孤零零地坐在後麵。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怯怯的樣子。剛想和他打招呼,卻被其他同學止住,告我他是個反革命分子。此人每天照常上學,平時無人理睬他,一到大批判時,無論批劉還是批鄧,他都被押到台上,掛牌子,乘噴氣式。這樣的活靶子,每個班裏都有一個。

   滿街都是法院布告,很多都是打了紅勾判死刑的。那個年代盛產反革命罪和流氓強奸罪。有一段時間,判刑的大權交給了群眾,包括我們中學生。由革命群眾開小組會討論案例,每念完一個案例,大家就齊呼“死刑”。重判才能表現對階級敵人的仇恨,革命性在爭先恐後中升級加溫。記得有一個反革命集團案例是一幫農村青年在一起看大毒草《苦菜花》,罪狀上說他們以此小說為行動綱領。其實那部小說反映的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遊擊戰,略微加了些性描寫做調味。按今天的標準,就太素了。可是在那時性饑渴的農村青年中成為搶手物。不知道這本革命小說怎麽會成為反革命組織的行動綱領?還經常參加公審大會,死囚們跪下一排,背後是藍衣藍帽的警察(當時舊公檢法被砸爛,警察都穿藍製服),舉槍瞄準,當場槍決。槍決的時刻,大家都往前湧,萬人引頸,爭看殺人的場麵,空氣中殺氣騰騰,彌漫著血腥的味道。有一次我們從街上順手牽羊抱回來一隻可愛的小貓,但是學校不讓養。我們商量如何處理它。有個大孩子提議把它殺死。說可以作為對我們革命意誌的考驗。如果心腸太軟,以後在戰場上又如何能殺階級敵人?最後還是無人通過考驗,小貓被送了回去。

    上學沒意思,整天都是批判會,小組討論。到校辦工廠學工繞線圈,到農村學農插稻秧。我們經常逃課,在宿舍裏插起門來看小說,老師派人來叫也不開門。學校拿我們這批幹校的孩子沒辦法,幹脆睜隻眼閉隻眼。那段日子真是自由,學校不太管,家裏管不著。

   住校期間,食堂夥食不好,我們就冒充鐵路職工到附近的鐵路職工食堂吃飯。鐵路食堂的飯菜品種多,價錢也便宜。有時也到街上去搓一頓。常去的飯館有兩個,一個是市中心的第一食堂(那時的飯店都叫食堂)。印象最深的是三鮮酸辣湯,三鮮者,肉片,炸豬皮,筍絲也。另一家飯館是信江橋頭的回民食堂。在那裏最喜歡吃的是牛肉炒年糕,再喝二兩當地的名酒“信江春”。飯畢,微醺地上街。在街邊,化上一毛錢,買一個上饒有名的剛出爐的肉餡芝麻燒餅。然後去市中心的唯一一家電影院。那裏常年累月地隻放映一部片子“列寧在十月”。我們每次隻看其中天鵝湖芭蕾舞那一段。

    上饒人忌諱禿子。一次我們一起把頭剃光,到照相館照相留念後,十一個人排著隊走過上饒市的大街小巷。那天,上饒市萬人空巷,跑到街上看禿子遊街。一群小孩子跟著我們後麵,用江西話喊著“禿瓢兒亮光光”。我們更加無比自豪,昂首闊步。

   回到學校,夜幕已經降臨,我們摸向了學校旁邊的農田。那裏是大片的西紅柿和黃瓜地,有看青的農民打著電筒巡夜。悄悄鑽進地裏,摸到凡是圓的或圓柱形的東西就往書包裏裝。一不小心弄出響聲,看青的喝道“誰?”我們一起跳起來,一陣狂奔,跑回宿舍。餘驚未消,即開始享受戰利品,剛摘下來的黃瓜西紅柿清脆甘香。冬天的時候,一群人穿著軍大衣上街。商店櫃台上擺著許多玻璃罐,裏麵裝著各種糖果糕點。我們湧進商店,一個人佯裝買東西,吸引住售貨員的注意。另外一個孩子乘機把糖果罐抱進懷裏,用大衣擋住,大搖大擺地走出商店。其實吸引我們的並不是戰利品,而是冒險的刺激。屢次得手,但最終被一個旁觀的小孩看見,大嚷:“老解把罐子抱走了。”上饒人管解放軍叫老解。售貨員追了出來。大家四散而逃。當時雖然逃脫,但是我們這幫軍隊幹校子弟已經臭名在外,商店仍然告到學校,學校大為惱火。準備除掉我們這些害群之馬。

   我們很快就提供了讓學校動手的導火線。在宿舍裏待著不去上課,手頭的書都看遍了。就想再找些書來看。一中有個很大的圖書館,這時早已封存。我們發現窗子上雖然有欄杆,但是從鐵欄間隙伸手就可夠到書架。受孔已己的影響,覺得竊書不算偷,我們於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中午時間,攀上窗子,從鐵欄之間伸手掏書。掏了幾本,就被對麵樓上玩的幾個小孩看見,嚷嚷起來。我們嫌他們吵,撿了幾塊石頭砸過去。小孩們吱哇亂叫,抱頭逃竄。喊聲驚動了一個正睡午覺的老師,他將我們告到校方。校方把家長找來。聲言如果我們自己不退學,就會在全校批判,還要處分。家長們也覺得我們在外麵上學,無人管束,同意讓我們轉回家去上學。

   幹校附近沒有好的中學,但學總是要上的。大局如此,學校好壞也無差別。這時江西流行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就是電影《決裂》中的那種。我們上的“大學”名叫楓嶺頭公社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勞動大學的特色就是勞動,隻有星期二和星期四兩天上課。上課也是和勞動相結合。比如語文課是寫大批判稿,數學課是打算盤計算水稻畝產量,物理化學變成工業基礎知識(拖拉機原理)和農業基礎知識(八字憲法)。勞動則是替公社白幹活。好在我們這些夥伴們都在一起勞動,沒有人管,邊玩邊幹,熱熱鬧鬧。高興時幹一陣,不高興時就歇著。我們仍繼承著夜襲隊的光榮革命傳統,幹到哪裏就吃到哪裏。紅蘿卜,白蘿卜,青蘿卜,胡蘿卜,地瓜,白薯,凡是能生吃的,都進了嘴。有一次,勞動大學要求我們每人開墾一分地。開墾的荒地與當地農民的一塊白薯地正好鄰接。我們順手牽羊,把白薯刨了。生吃已吃膩了,地頭上點起一堆柴火,要烤白薯。青煙徐徐,引來一位老表。指責我們偷白薯,我們當然否認。老表從火中撥出一塊白薯作證,並要拿走我們的鋤頭。看看不妙,大家一起衝上去,從老表手裏奪回鋤頭。老表一聲大喊,無數農民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我們拔腿狂奔,跑回幹校的家屬區,竄進一個家屬樓。追來的農民不敢貿然闖入,把樓團團圍住,把住兩個出口。等了一會兒,看看農民不撤。我們鑽進廁所,反穿外衣。然後一個一個地,大搖大擺,若無其事地從樓門口出去。老表們隻是疑惑地看看,沒有敢動手逮人。

    本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但是我們內部出了甫誌高。一個外號蘿卜頭的孩子向家長坦白了我們的行為。他家長向學校告發了我們。勞動大學大怒,把我們都開除了。

   其時正逢征兵開始。當時中學畢業之後,隻有插隊,招工和當兵三條道路。其中當兵是最為人羨慕的。雖然年紀小,但幹校嫌我們屢屢破壞軍民魚水之情,想把我們打發了事,專門送我們到上饒人武部去體檢。結果我的視力沒通過。回來路上打死一條蛇,有人說生吞蛇膽可以明目。閉眼生吞而下,腥氣滿喉。趕緊吃了一顆糖除腥。蛇肉剝皮送幹校食堂,紅燒之後,大家分享,其味鮮美如雞。可是眼睛視力卻依然如故,體檢複查仍未通過。看到朋友們被敲鑼打鼓送去當兵,心裏羨慕得不得了。過了幾天,接到朋友來信,說半夜急行軍,累得要死,回到營地,癱在地上不起。

    這陣學會了抽煙。第一次抽煙時,才抽了兩口,就頭暈眼花,栽倒在山頭。那時最好的煙是上海產的鳳凰,聞著有一股很香的味道。我們常去軍人服務社買來分享。

   這時父親把我和鄰家的孩子叫到一起,學英語和數學。我們瘋玩慣了,乍一學習,倒是感到蠻新鮮的。這段時間雖短,卻使我們初識學習之趣。這時上饒又新辦了一個三中。家裏把我們送到了這個新學校。三中在一個偏僻的山溝裏。無自來水和電燈。我們住校,每天早上從一個很深的井裏打水洗臉,其水冰冷刺骨。從井裏打水需要絕技,井繩左右一擺,向下一沉,提起就是一滿桶水。如果技術不精,不是打不上水來,就是桶沉井底。宿舍裏點的是煤油燈,鼻孔經常被油煙薰成兩個黑洞。晚上自習點汽燈。汽燈也燒煤油。煤油汽化後噴在高溫的網罩上燃燒,比煤油燈亮,但是燒一會兒就需要跳到桌子上給汽燈打氣。後來在墨西哥城郊遊覽一個修道院,就令我想起三中的生活。學校雖然簡陋,但學習空氣還濃。開有英語,化學,物理等課,經常考試。學校重視學習,這在今天是理所當然,可在七一年那種環境就很了不起了。每天都有早讀,晚自習。早讀是天天讀,學得都是毛選著作。晚自習學得都是文化課。在這樣的環境下,我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好學生,考試經常是第一名。後來有個從一中調來的老師不相信地說:“這不是一中的那個有名的搗蛋孩子嗎?怎麽在這裏變成好學生了?”

   三中盡管稍稍重視學習,但在當時的國內大氣候下,也強調勞動。三中有自己的稻田,果園和茶山。每星期有兩天勞動,農忙時更要停課。我們給稻田插過秧也薅過草。上山采過茶葉,也炒製過茶葉。炒綠茶不用鏟子,而是用手掌。炒茶的溫度要掌握得很好。太高則茶葉易焦,太低則大部份水份不能脫掉。溫度全憑手心感覺控製。炒時間長了,手心被燙得發紅,起泡。還要邊炒邊揉,手掌就更痛了。

    兩年裏,我換了三個學校。最後在三中的生活雖然艱苦,但還是挺愉快。我的浪子回頭就開始在這裏。正當我沾沾自喜於成為好學生時,父親突然被調到北京, 我在上饒的生活就這樣突然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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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英姬 回複 悄悄話 讀了“陽光並不燦爛的日子” ,聯想到下麵這本小說:

http://book.sina.com.cn/nzt/edu/1104802975_wantongshidai/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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